向眼前的女儿结结巴巴地道:“小柔?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激动就结巴的毛病正是遗传于他,此时骤然听见这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正在变成一个怪物,我不知道怎么救你——这种话谁能说得出口?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瞪着眼前的一人一魂,而杨海的声音也同时在她脑中响起:「我只能制止他一会儿,你赶紧跑!」
见着她发呆,他可心急如焚起来,一边压制着易兵体内横冲直撞的阴气,一边对她连声大叫道:「赶紧走!快走,发什么呆!」
她猛地惊醒过来,正要拔腿闪人时,易兵却一付慌张的样子喊道:“小柔,你要去哪里?”
这声呼唤让她的脚步又停了下来,带着一脸不忍回过头来,看向茫然无措的老爹。
到底在死而复活后,有多少时间老爹是他自己?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他了,只不过她一厢情愿地不愿意认清事实而已?
似乎察觉到她的去意,易兵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试图去拉她的手腕,口中嘟囔着:“小柔,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怎么在这里?你要走?别走!别离开我一个人,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
她一步步后退,但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重逾千斤。
正当易小柔犹豫不决时,杨海为她的为难作了决断,他在易兵的脑袋中讲道:「我告诉你怎么回事。你本来已经死了,小易把你救了回来,但你还是被妖怪控制了。现在阴气正在不断侵蚀着你的身体,一旦我再也控制不住阴气离开你时,你就会失去理智变成地尸,把所有活的东西当食物吃下去!」
“吃!?”易兵惊讶地道,令易小柔微微一惊,他疑惑地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我不想吃……”
「看看你的手,你的嘴,你的身上!全是血!还有那个房间!」杨海着急地怒吼起来,「这全是你干的!你已经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能让人死而复活的东西!你在从阴间回来时,就已经不是你了!你害了小易前半辈子,是不是连她后半辈子也要一起夺走!?」
对易兵来说,这段话就如同暮鼓晨钟,把他多年来逃避的事实全部毫不留情地揭了出来。他的人生本可以成功的,至今他仍然这样想。如果不是出了事,如果不是那个胆小的家伙出卖了他,他仍然是村支书,管着一些人,过着土皇帝的生活,就算是选村长都要问他的意见。
可是,他赌输了。输了一切,未来、家庭、青春,一切都没了,他唯一所拥有的就是二十多年牢狱之灾。当他出来后,面对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那些街上跑的大铁车居然要二块钱才能乘!电视也比牢里见过的大得多!
这个世界令他眼花缭乱,有趣之余,也令他深怀恐惧——他要怎样去适应这样的社会?他原来所在的那个村呢?那里才是他想要回去的地方。所以,当他听女儿讲那个村早就没了时,一股荒凉感漫上了心头。
他的归处没了,往哪里去才好?
而现在,当他听到这个陌生人讲这些话时,心底叫嚣的绝望反而安静了下来,终于能够长长地松口气了。他看向易小柔的眼中,不舍与恐惧证实了这个声音所说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是件好事,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归处。
他慢慢走到阳台边上,向下望着高高的悬空,微笑起来:“我以前还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呢。”
易小柔对于老爹突然转换话题完全摸不着头脑,随口应了句:“啊?”
“有没有烟抽?”
“没……没有。”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满怀一线希望地低声道,“爹,你没事啦?”
“没事啊。”他说了一句蓦地又反应过来,连声叫道,“哦,不对,有事!你别过来,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这句话令易小柔心生不详,她放软了声音道:“你在说什么啊?”
易兵没有答她,反而自说自话道:“我啊,这辈子真没做什么好事。你是我女儿,知道我这人就是看不得别人比我好,心太高胆又大,却没学到真本事。还好只生在一个小村子里,如果是生在哪个大地方,恐怕犯的事还严重。你妈那时候也老说我,说我不安份,不是过日子的人,呵呵……”
她的心更加揪紧起来,却不敢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或者说,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却无力去阻止。她盯着眼前最后一个亲人——对易兵来说亲人只有一个了,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她极力试图把这些印象都记在脑袋里,希望永远不会忘记。
可是,谁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不会褪色的记忆。总有天我们会忘了那些令人伤怀的场景,只留下淡淡的温馨和惆怅的感觉。
“不过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你妈!”易兵在片刻沉默后突然提高了声音,兴高采烈地道,“你不知道当年在我们村,你妈是最漂亮的,我追她时就保证了,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做电影里那种官太太!我还要带她去大上海玩,还有去北京,看看□……”越讲,他的声音越发低落,充满了浓浓的伤感,“可是你妈只等来了我二十年的服刑,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不过,现在终于有了补偿的机会了。”
易兵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悬空着。他却觉得这时刻是他记忆中最有权势的时候,因为他能够弥补不能弥补的东西——用他的生命。
杨海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快点,我要压制不住阴气了。」
“小柔,我得走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多说,可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许久未曾谋面的女儿,记忆中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虽然脸上还挂着几分稚气,那倔强的性格却与他如出一辙,“你自己多保重,不要太要强,女孩这样不好,会找不着好男人的。还有,千万不要找爹我这样的,看起来风光日子却过得不好。”
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双腿却像钉在地上般动也动不了。这是她从易兵那里收到的最大的礼物,她必须得郑重地接受。
易兵深呼吸了几气,空气的味道都与他的记忆不同,充满了灰尘与金属味。他把身体后倾,双手展开,就像一只起飞的鸟儿般翻过了栏杆。天空在他眼中倒转起来,蔚蓝得一如他结婚时的。
他记得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一路上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所有人都在笑,尤其是小玉,更是笑得好似朵花般,娇羞的神情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小玉,我来陪你了。
他的视线中急速划过许多景色,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易小柔没敢靠近栏杆,她需要时间来准备接下来看见的场面。一朵明亮的小太阳从阳台下浮了上来,杨海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这样最好,他能以人的姿态离开。他对别人是个坏蛋,可是对你,他是个英雄。」
她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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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章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1) 。。。
哭了一会儿,听见身有踩着玻璃的脚步声,她微微一侧眼,便看见了那只粉色的大毛绒熊脚。盯着看了一会儿,她突然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踢了他一脚大骂道:“都是你!这全怪你!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怎么会碰上这种倒霉事!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说啊!”
他当然说不出来,倒是见她这付样子他心里很难受,却无话可说。一切的缘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解开,到那时候,他肯定会对造成那一切的家伙狠狠问候一通。但现在,他只是默默张开怀抱,把她的脑袋轻轻盖在柔软厚实的手掌下,遮盖住她的泪眼,让她在自己怀里放肆的哭泣。
刚才那些话她也只是发泄,一方面是出于对杨海莫名其妙带来灾祸的愤怒,另一方面,也是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她觉得整个人会崩溃掉。
但哭泣只是驿站,哭完了,擦干眼泪,还是得继续上路。
当她在这驿站还没休息完时,就听见身后那股找抽感满点的声音响了起来:“哟,俩人感情挺好的啊。”
她转头,一朵飘在空中的黑云映入眼帘,上下轻轻浮动着,在她看起来就似乎幸灾乐祸般。她顺手抄过身边的椅子就向着那黑云抡了过去,椅子还未飞出阳台就被一只粉色大毛绒熊截住,带了回来:「会砸到人的……」
她此时哪里有空去理他,一个箭步窜到栏杆前,十指泛白紧紧抓住栏杆——如果不这样的抓紧,她怕自己会一个冲动忍不住跳出去掐死黑伞——在明知会摔死自己的情况下。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你就算再生气也无法改变什么。”黑伞的话语虽然平静,可是只要是他说的,落在易小柔耳中都充满了嘲笑和挑畔,“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如想想以后吧。我多说一句,如果不是你把我赶出去,至少现在你爹还不会死。你爹是为你而死,你不觉得羞愧吗?如果你听了你爹的话离开了这里,他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吗?”她紧紧抓着栏杆,瞪着眼前浮动的黑云,冷冷地道,“我爹是你害死的,还有许许多多人都是被你害死的。你以为讲两句就能撇清楚了?你以为我是傻的?我告诉你,也许以前没有人抓到过你,可是将来会有。”
黑云颤抖起来,像是在笑般:“凭你?”
“要试试吗?”脸上泪痕未干,她的双眼却晶亮无比,透着坚决和勇气,一步也不退缩,“我会永远追着你,绝不放弃,你逃不了的。你有试过被人追着的感觉吗?那种时时刻刻提心掉胆的感觉,我相信肯定会让你感觉非常好的!等我抓住你,我会把你做过的事全部还给你!”
黑云悠地收成一团,又突然炸开来,发出一连串大笑:“我会等着的,希望你不要大话说得好,到时候却让我失望。”飘悠了一下,状似要走的它又转回来对杨海道,“怎么这时候不来抓我了?”
「如果这时候我还看不出来你已经只是传话的幻像,那我也别混了。」杨海冷漠地回道,脚下动也不动,「你尽管回去好好期待吧,等着享受被我们追捕的时光。」
黑云徐徐往空中升去,慢慢融化至蓝色里,只留下一句话飘荡在空中:“我会期待的。另外,杨海,如果你觉得过不下去时,欢迎来找我。你知道怎样找到我,你了解我的,对吧?”
当黑伞消失后,易小柔仍然觉得肺里充满了怒气,无法释怀。而当杨海露出一付欲言又止的表情时,她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觉得我会上他那句话的当,以为你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当我是傻瓜吗?”
看着她揉着脸往房间里走去,他这才放下心来,心情却仍然晴不起来——他仍然没能拯救到她,让她只得在无奈中送走了自己的父亲。明明早觉得不对劲了,却没有看穿黑伞的阴谋,这样的事发生得越多,就越令他心情低落,自信全失。
如果我能够再强点,如果我能够聪明点……
这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无法散去。所以当在葬礼后,易小柔对他说“对不起”时,他的心更觉得像针扎般刺痛。
警察在易兵跳楼不久后就赶来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跳楼那么大的声音,邻近的楼幢不少人都报了警,还有人打了报社的电视。易小柔的房子楼下很快就停满了各种车子,家中更是一片混乱。
警察们最初怀疑这里是不是经历了大型械斗?
易小柔为了不暴露杨海住在这里的事,并没有打一分局的电话。幸好警察们并没有怀疑她把自己的爹推了下去,因为热情的邻居们证明了事发时她虽然在阳台上,可是老人确实是自己摔下去的。那位平时对她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大妈更是一反常态,力证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因为易兵平时总是这样说。
案子被当作自杀结束,易小柔面对破碎不堪的屋子终于在晚上得到了暂时的平静。易兵的尸体被警察带去医院,她在交了一堆费用后得到了停尸房一个暂时的格间。
与杨海一起收拾房间,扔掉东西,买回补充,整理家俱,这些事情花了她好几天的时间。她却不想再请假,只有上班时,脱离了家里的环境,她才能得到暂时的平静。
一分局里她只向张头大略报告了老爹的事,只道老爹出来后无法适应这社会,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张头听完后愣了几秒,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未再多说什么。
接踵而来就是葬礼,简朴短小,因为参加者只有两个人,易小柔与张头。
她也动过把亲戚联系过来的念头,只不过一来难度极大,二来就算来了又怎样,恐怕这些亲戚连眼泪也掉不下来。毕竟这么多年,老爹害得亲戚们背井离乡,名声不好,不咒他便已不错了。
她为易兵选择了南洋公墓,因为只有这里符合他以前“有山有水”的想法。说起来,她和南洋公墓还真有缘。
火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