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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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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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身子,胡乱的把衣柜里的衣服往床上丢。“回去的第一件事,我就自杀!”“丹荔!”朱太太喊:“少胡说。”

“什么胡说!”丹荔板著脸,一本正经的。“不自由,毋宁死!”朱培德啼笑皆非的看了看太太。

“瞧!都是你把她宠的!越来越胡闹了!”

“是我宠的?还是你宠的?”朱太太顶了回去。“从她小时候,我稍微管紧一点,你就说:让她自由发展,让她自由发展!自由发展得好吧?现在,她要自由了,你倒怪起我来了!”

丹荔悄悄的看看父母的神色,然后,她就一下子扑过去,用手勾住了父亲的脖子,亲昵的把面颊倚在父亲的脸上,柔声的、恳求的、撒娇撒痴的说:

“爸,你是好爸爸嘛,你是世界上最开明的爸爸嘛,你是最了解我的爸爸嘛!全天下的爸爸都是暴君,只有你最懂得年轻人的心理!瞧,我都二十岁了!你总不能让我永远躲在父母的怀里,我也该学习独立呀!你二十岁的时候,不是已经一个人到剑桥去读书了吗?祖父也没追到剑桥去抓你呀!”她在父亲脸上吻了一下,又对他嫣然一笑。“爸,你常说一句成语,什么自己呀,不要呀,勿施呀,给人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培德纠正著:“什么自己呀,不要呀!你的中文全丢光了!”

“哦!”丹荔恍然大悟似的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我怎么记得住呢?谁有爸爸那么好的记性吗?中文英文都懂那么多!”她用手敲敲头,像背书似的喃喃自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再忘记这两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朱培德忍不住笑了。“好了,丹荔,别跟我演戏了!”他笑著说:“我看我拿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决定要在罗马住下去了,是不是?”

“嗯。”“你准备‘独立’了!”朱培德睨著女儿。“那么,也不用我给你经济支援吧!”丹荔扬了扬眉毛,噘了噘嘴。

“我也可以自己去做事,只要你忍心让我做。”她说:“对面那家夜总会就在招考女招待!是——”她拉长了声音:“上空!”“丹荔!”朱太太叫,也笑了。“我看我们是前辈子欠了你的!真奇怪,就想不通,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女儿来!”朱培德决心妥协了。“好了!丹荔,你要住下就住下吧!学钢琴就学钢琴吧!钱呢?我这儿有的是,你拿去用,我可不愿意你用那个男孩子的钱!我知道读那家艺术学院的,都是些有钱人家的风流子弟!丹荔,你心里有个谱就好了!”

丹荔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丹荔,你仍然坚持不愿我见见这男孩子吗?”

“爸,”丹荔垂下了睫毛。“你知道我的个性,现在你见他,未免太早了。而且,你……你那么忙。他呢?他也忙。”

“忙得没时间来见我,只有时间见你?”

“培德!”朱太太喊:“你也糊涂了,人家见你女儿是享受,见你是什么呢?好了,我也不坚持见他,咱们这个女儿没长性,三天半跟人家吹了,我们见也是白见。”

“可是,”朱培德说:“女儿为了人家跑到罗马来,这个人是什么样儿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见过的嘛!”丹荔噘著嘴说:“上次来罗马,在博物馆里画‘掳拐’的那个人。”

“掳拐?”朱培德搜索著记忆。依稀仿佛,记得那个高高壮壮,长得挺帅的男孩子。“掳拐?我看,他正在掳拐咱们的女儿呢!”一句笑话,就结束了父女间的一场争执。于是,就这样决定了,丹荔留了下来,朱培德夫妇当天下午就飞回了瑞士。到底是受西方教育的,朱培德夫妇对女儿采取的教育方式是放任而自由的。晚上,在这公寓里,当这一幕被丹荔绘声绘色的讲给志翔听的时候,志翔反而不安了,他微蹙著眉头说:

“小荔子,我倒觉得我应该见见你父母。”

“为什么?”“告诉他们,我并不想‘掳拐’你。”

“可是——”丹荔睁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我却很希望你‘掳拐’我!”“哦,小荔子!”志翔热烈的叫。“你真不害臊!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坦白,这样热情的女孩子!”

“爱情是需要害臊的吗?”丹荔扬著睫毛,瞅著他。“你以前的女朋友,都很害臊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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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信由你,”他说:“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说,第一次恋爱。”“真的吗?”她问,眼光迷迷蒙蒙的。“你知道你是我的第几个男朋友?我指的也是——恋爱。”

他用手压住她的嘴唇,脸色变白了。

“不用告诉我!”他说:“我并不想知道!”

她挣开他的手,坦率的、诚挚的看著他。

“信不信由你,也是第一个。”

“是吗?”他震动了一下。“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有很多很多男朋友!”“没有一个认真的。”“是吗?”“是的。最起码,没有一个能让我从瑞士跑到罗马来!”

“并不包括有没有人让你从罗马跑到瑞士?或巴黎跑到汉堡?或香港跑到欧洲?……”

“你……”她抓起手边的一根皮带,对他没头没脸的抽了过去。“你以为我是什么?全世界跑著追男人的女人吗?你这个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大傻蛋!你欺侮人!你……”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推倒在床上,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小荔子,总有一天,我要见你的父母,我逃不掉的,因为我要你。”她轻颤著。“如果你对我真有心,等你放暑假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瑞士去见他们。现在,你们见面是不智之举,因为你们都没有心理准备。”“暑假?”他愣了愣。暑假有很多事要做,暑假有很多计划,暑假还有威尼斯之旅,暑假要去打工……

“我知道没办法让你抛弃你的功课,”丹荔体贴的、屈服的说:“我只好迁就你。有什么办法?也算——我命里欠了你的!”暑假?暑假还是个未知数呢!志翔怔著,面对丹荔那张已经委曲求全的脸,他却说不出话来。

13

夏天不知不觉的来临了。

志远这一阵都很忙,为了想要挪出十天左右的休假,他只得拚命加班,拚命工作。但是,他却做得很愉快,想到即将来临的暑假,和他计画中的假期旅行,他就觉得浑身都兴奋起来。威尼斯,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去过威尼斯了!旅行,也不记得多久没有旅行过了!他像个要参加远足的小学生一样,想到“旅行”两个字,就精神振奋而兴高采烈。

但,就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志远也没有忽略掉志翔的变化。首先,他变得那样不爱回家了,常常,志远下班回来,志翔还没回家。其次,志翔越来越容光焕发而神采飞扬,早上,志远在睡梦朦胧中,都可以听到他吹口哨或唱歌的声音。第三,他开始爱漂亮,注重自己服装的整洁,每天刮胡子。而身上常染有香水的味道。第四,他的雕塑品精巧而完美,三月中,他完成了第一件铜雕,是一个少女与一匹马,少女倚在马的旁边,用手环抱著马的脖子。四月,他完成了第二件铜雕,是一个全身的少女,短发,赤足,短裙子,带著满脸欢愉的笑。五月,他新开始的作品正用黏土在做粗坯,那作品又是个少女胸像——这些作品中的少女,都是同一个模特儿;短发,小小的翘鼻子,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一脸调皮、野性、而欢乐的笑。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一个目标,志远心里越来越不安。他总想找机会和志翔好好的谈一谈,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志翔在逃避和他谈话了。这天,是高祖荫的生日,志远破例请了假,在高家吃晚餐。事先,志远已经一再提醒志翔,务必要早一点到,但,志翔仍然迟到了,当所有的菜都放上了桌子,志翔仍然没有人影,志远开始冒火了。“忆华,咱们不等他了,再等菜都凉了!”

忆华悄悄的看了志远一眼,柔声说:

“忙什么呢?再等等吧!菜凉了可以再热一热的!”

志远注视著忆华,她近来好消瘦,好憔悴,瘦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显得那对眼睛就特别大。再加上她嘴角那个笑容,酸酸的,怯怯的,带著抹淡淡的哀愁,使她看来那么可怜兮兮。怎么了?是志翔在疏远她吗?一定是为了志翔!志翔在那儿神采飞扬,忆华却在这儿为情消瘦!志远心疼了,懊恼了。对志翔的诸多怀疑,就一项项的加了起来,连他那些颇被教授赞美的雕塑,都成了“犯罪”的“证据”。他盯著忆华,忍无可忍的问:“忆华,志翔多久没来过了?”

忆华支吾著回答:“没多久吧,我也记不清了!”

这是什么回答,志远心中大怒,志翔在捣鬼!怪不得他近来连哥哥面前都在回避。他心里有气,怒色就飞上了眉梢,正想说什么,老人走了过来,轻描淡写的说:

“年轻人嘛,有自己的世界,你当哥哥的,也别把他管得太紧,只要他活得快乐就好了!”

你这个老糊涂!志远心里在暗骂,你只管志翔快乐不快乐,却不管你女儿消瘦不消瘦!他瞪大眼睛,望向忆华,两人眼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忆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言的咽下去了,低下了头,她的长发从颊边垂了下来,半遮著那突然红晕了的脸庞。她这种欲言又止,欲语还“羞”的神态,使志远的心一阵激荡,那份代她不平的情绪就更重了。志翔,他在心中叫著,你这个浑小子!你这个糊涂蛋!世界上那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辜负这段姻缘!“胡闹!”他忍无可忍的抬起头来:“几点了!”

“快八点了!”老人说。

“快八点了?”志远叫著:“我们还等什么?吃饭!吃饭!难道没有他,我们就不吃饭了吗?”

忆华摆好碗筷,又取出一瓶葡萄酒。

“忆华,”志远说:“开瓶白兰地吧!”

“志远,”忆华请求的。“就喝点葡萄酒吧!”

“白兰地!”志远沉著脸说:“今天是高的生日,你让我们放怀痛饮一次!反正今晚已经请了假,醉了也没关系。高,你说呢?”老人望望女儿,笑呵呵的说:

“丫头,你就开瓶拿破仑吧!中国人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说‘不醉无归’,今晚,我们就让志远不醉无归吧!难得,他也很久没醉过酒了!”

“什么不醉无归,我听不懂!”忆华说:“我只知道如果真喝醉了……”“那就让他醉也无归!”老人洒脱的说:“喝醉了,就在咱们这儿睡!以前,他也不是没在咱们家醉过!”

“是的,”志远凝视著忆华,“我记得,有一次我醉了,在这儿又哭又笑的闹了一夜,害你整夜没睡觉,一直陪我到天亮。”忆华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不再说话,她取来了一瓶陈年的拿破仑。默默的开了瓶盖,注满了老人和志远的杯子。志远举起杯子,对老人大声说:

“高,老当益壮!”“志远,”老人也大声说:“学学我,知足常乐!”

两人都一口干了杯子。忆华慌忙按住瓶子。

“爸,你要灌醉他呀!”

“忆华,你就让我和志远两个,好好的喝一次吧!”老人自顾自的取过了瓶子,忆华只得拚命给两人夹菜,一面说:

“既然要喝,就别喝闷酒,多吃点儿菜!”

几杯酒下肚,老人和志远就都有了酒意,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不亦乐乎。同时,两人开始大谈几百年前的陈年老事,老人谈他童年在东北所过的生活,流浪出国后所度的岁月;志远谈他的幼年,谈他的台湾,谈他那“只有点儿小天才”的弟弟……就在两人已进入半醉的情况中,那大门上的铃铛一阵叮叮当当响,志翔捧著个生日蛋糕来了。站在餐厅里,他抱歉的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来晚了!”

忆华接过了他手里的蛋糕,迅速的给他添了一份碗筷。志远却不由分说的,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气呼呼的,兴师问罪的嚷:“你这是什么意思?来晚了!谁允许你来晚了?忆华,取个大杯子来,先罚他一杯酒!”

“哥!”志翔急忙说:“你明知道我不会喝酒,罚我三鞠躬好了,酒,我是不行的!”

“管你行不行!”志远把自己的杯子硬塞到志翔手里去。“你干了这杯!向高和忆华道歉!”

“哥!”志翔还想讲价。

“志翔!”志远打断了他,沉著脸,带著酒意说:“你现在抖起来了,你是高材生,要毕业的人了,你看不起你的穷哥哥,和他的穷朋友们了!”

“哥哥!”志翔惊愕的喊,望著志远。然后,他一把接过了志远手里的杯子,对老人和忆华举了举,激动的说:“我如果像哥哥这样讲的,我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一仰头,硬喝干了那杯酒,他一生未喝过烈酒,这酒一入喉,就引起了他一阵呛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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