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并没有请假回家歇着,回到单位照常工作,跟案审组的几个人一起排查嫌疑分子,一一处理。该拘留的拘留,该罚款的罚款,该通知家属单位的,一个一个打电话通知。
同事们看在眼里,程宇都忙疯了。
程宇脚不沾地似的,整个人像一台强迫自己不停歇高速运转齿轮翻飞的机器,嘴唇干裂,嗓子沙哑,眼底是一片干涩稠红的血丝,硬撑着,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撑不住骤然崩塌……
那些有单位有领导有家属的倒霉蛋,一个个哭得完全没有男人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警察大爷求情,这个说年底就要升正科级,那个说是隔壁高中的教务处老师,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千万别把这事儿通报单位,不然前途就彻底完了……
罗战是那一坨人里最消停的一个,不哭咧闹腾,也不求情,沉默着卖呆。
审问到他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我去找洛杰谈事儿,其他的啥也没干。他没卖淫,我也没嫖。我真的没嫖!”
杨油饼接到电话,很快就揣着钱来了,来赎他们家这不让人省心的老大。
罗战一没单位,二没领导,三没父母,四没老婆孩子。他怕罚款吗,怕治安拘留吗,怕自个儿的大名登报纸吗?这号人,天不怕地不怕,想要挟吓唬他都没招儿,没人管,确实有那个资本无法无天。
罗战怕的就只有程宇。
杨油饼给警察大爷们哈腰:“我来赎我们战哥,五千块罚款我都带来了,能放人吗?”
华子用眼神儿示意:“我可做不了主,问我们队长吧。”
杨油饼都不敢瞅程宇的脸色,替罗战害臊着:“程队长,能先放人回去吗,回头让战哥跟您好好做个检查……”
程宇面无表情:“按规定来,治安拘留十天。”
杨油饼:“程警官,您饶他一回,别关他了……”
程宇:“又不是没关过。他怕被关吗?他在乎吗?!”
罗战抬眼看着程宇。程宇不看他。
罗战一摆头,让杨油饼回去。
“程警官想关我,就关吧。”罗战是一副在媳妇面前任打任骂视死如归的表情。
天空翻起淡淡的鱼白,后海的荷花池送来提神醒脑心旷神怡的鲜气。
一伙人熬了一整夜,都疲惫的不行。小潘警官在胡同口买了一大盆油饼和好几大袋子豆浆,招呼同事们一起凑合一顿早饭,然后下班回家睡觉。
程宇木木地坐在办公桌前,不吃不喝。
办公桌玻璃板底下压着他在市局和后海派出所工作这些年每年拿得奖状,红彤彤的“优秀警员”、“一级警司”字样,一枚一枚鲜艳的大红公章,是烙在他心口上引以为傲的忠诚与执着,这么些年坚守的人生信条……
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快要被罗战撕扯着,打碎了……
有些事他或许无力抗拒,心动,感情,欲望;
也有些事他坚决不会抛弃,信念,自爱,男人的尊严;
更有一些事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即使那个人是罗战。
潘阳给程宇端了一碗豆浆,两只油饼,程宇没吃。
程宇走出院门,站在风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潘阳望着程宇萧索的背影,喊:“程宇你不是胃不好吗?早饭好歹吃点儿啊你?”
潘阳回屋,把办公室门狠狠一摔。他憋好久了,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操他大爷的,老子都他妈的不爽了,凭什么啊?程宇多好一个人啊,对姓罗的这么好,你说罗战他怎么还这样儿啊!丫脑袋里灌屎了啊!!!”
刑侦队办公室里,几个同事都不说话,互相看着。
那眼神儿仿佛在互相打探,你怎么也知道?
你们怎么都知道了?
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啥时候看出来的?
潘阳用脚狠踹桌子,骂骂咧咧得:“我就是替程宇想不通,我想揍人!”
华子一摆头,特大方:“人就在拘留室里,狠狠地揍!这屋绝对没人拦着你!”
吴大满抽着烟,摇摇头:“程宇也真是的,脑子挺聪明一人儿,我早就觉着不好,他怎么就一头栽进去了?”
这屋里只有吴大满是结了婚、有小孩的,更加想不通了。
潘阳怒指吴大满:“你还说呢,还不是你啊!”
吴大满无辜地呐喊:“怎么变成我的错啊?他俩人好到一块儿去了,又不是我做的媒!”
华子也埋怨:“就是你,没看住工商银行门口那窝点,结果那天罗战帮你去盯的,抓了正着,屁股上还挨一刀!程宇当时心疼的,你是没瞧见呢!”
吴大满:“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你们还讨伐我?”
华子:“感情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滋生在萌芽里的!就是那一刀,戳程宇心口上了!”
潘阳附和着:“就是的,大满你说,这刀要是扎在你屁股上,能扎出这种事儿吗!”
几个人口头上狠狠地把罗战操了一遍,也不能真的把罗战揍一顿,怕真打了程宇还得心疼。
华子摇头叹气地又说:“其实罗战这人吧,我挺欣赏的,有能力,有本事,生活上也没啥大毛病,不赌不抽,为人不差。他不就是嫖么,现在做生意的有钱人,哪个不出去嫖?”
吴大满点头:“也是,罗战真不算个坏人。”
潘阳瞪眼道:“可是他跟程宇好着呢,能这么样儿犯浑吗?你没看当时程宇把门踹开往屋里一瞧妈的跟那光屁股小鸭子在一起的人竟然是罗战!程宇图他什么啊!”
华子说:“问题的关键可不就在这儿吗,偏偏是程宇!咱程队长平时这么正派一人儿,图他什么啊?他有钱啊,有店啊,是大老板啊,程宇像是稀罕那些身外物的人吗?……”
“咱们毕竟是干警察的,敏感身份在这儿摆着,罗战道儿上混的,有案底……这就根本不是一路人,罗战就算是个女的,跟程宇也不合适啊!”
“真不知道,程宇是怎么想的……”
同事们私下这么说,也是替程宇觉得不值。
又不敢明着在程宇面前唠叨,怕刺伤程宇的自尊心。
74、惨遭家暴的罗太狼
杨油饼等等几个小弟,第二天又跑来派出所一趟,给程警官陪不是,顺便给他们惨遭拘留的老大送来一些吃的和生活必需品,在拘留所里也得过日子。
程宇漠然地说:“我给他准备了,他过得好着呢。”
杨油饼一听,忙说:“呦,程警官您真是,麻烦您了……”
程宇别过脸,不搭理。
杨油饼一看这样儿,程宇还是心软的,念着情谊的,忍不住多唠叨几句:“程警官,不是我袒护我们战哥,他对您,那绝对是,‘一颗红心向着党,满腔热血都为你!’
“程警官我就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这回一准儿是脑子抽了,被奶酪儿那小子给算计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内情……您大人大量,给我们战哥一个解释的机会……”
杨油饼在罗战的一群小弟里,身份比较特殊,类似老大在外边儿惹了是非需要人跑前跑后擦屁股的事儿,都是杨油饼来做。其实他不是“小弟”了,年纪比罗战还大两岁,只是江湖上的习惯,都要称呼自家老大一声“哥”。罗战信任他,也是觉着这人老实厚道,说话有分寸。
程宇生气归生气,不可能不管罗战。当初他可是拍着胸脯跟所有人保证,我负责罗战的改造,罗战犯了错儿我削他。
程宇到罗战家收拾一些生活用品。洗浴间里摆着两套东西,两副毛巾,两双拖鞋。罗战这人生活也讲究,洗面奶、牙刷、牙膏、剃须膏都有牌子的。程宇连带着也跟着讲究起来。罗战用的什么牌子,必然也给程宇买上一套最好的……
俩人经常在浴室里打打闹闹,东西混着乱用……
程宇在卧室大床上躺下,鼻子吸吮着床铺间残留的恩爱过的气味,心如刀割。
床头柜上摆着程宇的好几张照片,戴警帽儿穿制服的。
还有两个人的合影,一张是程宇从身后搂着罗战的腰,主动蹭对方的脸,亲昵着;另一张是罗战从身后野蛮地扑上来,压上程宇的背,程宇咧开嘴笑着,躬身背着罗战,就跟背媳妇似的,这辈子从来就没笑得这么恣意欢畅……
左右两边儿床头搁着两只小闹钟,因为昨夜家里没人睡,闹钟的闹铃还一直拼命响着,乌哩哇啦的,没关掉。
那是罗战赖着程宇让他录的一段真声,罗战特会搞这种夫夫之间的小情趣。
程宇拗不过,就录了一句:
【罗小猪,别撅屁股睡了,给我做早饭!鸡汤面,三鲜馄饨,葫塌子!】
程宇的那只闹钟,录的是罗战嘎嘎嘎的声音:【小警帽儿,亲哥哥把早饭做好了,起床吃饭上班喽!再不起床哥啃你屁股蛋儿了!】
两个人在一块儿,多开心啊,这种开心是假的吗?
罗战对自己,那么体贴,那么用心,这种心思是轻易就能装得出来吗?罗战他要是装的,他又图得什么呢?
程宇这些天一个人闷着,想了很多事儿,沉浸在愤怒伤心情绪中的脑袋瓜逐渐清醒下来,自己那晚可能太冲动了,当场“捉奸”一时暴怒,事情都没盘问清楚。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那么呵斥罗战,也伤对方自尊了……
程宇内心深处,把与罗战的感情看得很重,与生命同等重要。他不是那种自轻自贱妄自菲薄的人,他觉着自己挺好一个人,对罗战这么认真,哪处配不上了?哪点儿不值得对方掏心掏肺、以真心相待?两人之间经历过那么多磨难,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能不珍惜吗?罗战能这么轻易毁了彼此珍重的情分吗?
程宇左思右想,不相信罗战会背着他跟奶酪儿胡搞,想不通罗战背叛的理由。
当日审讯的时候,华子他们也替程宇问过洛杰。洛杰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既不能撒谎说罗战嫖了,也不想让程宇痛快,干脆就是死活不开口。
十天一转眼过去了,罗战被收容教育完毕,放出来了。
上回出狱,围在监狱门口迎候他的是那一群铁杆小弟。这一回踏出拘留所大门,开车来接他的人,竟然是程宇。
程宇把风衣外套抛给罗战。
罗战受宠若惊似的,赶忙爬上车子,眼巴巴地:“程宇……”
程宇面容冷冷的,不说话。
两人模样都很憔悴,脸色暗淡,胡子拉碴,一看就是这些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谁都没好受,身心饱受煎熬。
罗战:“程宇,我知道你生我气,可是我有话跟你说。”
程宇:“我也有话问你,回家!”
罗战忙说:“我开车。”
他知道程宇开车其实很不方便。别人用右手很容易地掌握变速杆,程宇的手指握不住,要用手臂的力气去拨变速杆。
程宇说:“不用,我能开。”
程宇目视前方,默默地开车。罗战悄悄伸过去,握住程宇轻轻搭着的右手,被程宇猛地把手抽走……
罗战可没想到,他这一天将要遭受的凶残折磨与考验,还在后头呢!
俩人回到罗战的公寓,一进屋,程宇把警帽、钥匙掷在桌上,连屋子都不进。
“你有什么话,我听着,你说。”
程宇脸上蒙了一层冰渣,声音冰冷。
罗战垂头站着,平日里那一身风流潇洒恣意狂放的气势全都没了,低声下气地:“程宇,那天真是误会,就是凑巧了我傻逼了,我找小洛去打听个事儿,我不是去逍遥……”
程宇想都没想就接口质问:“你打听什么需要去那种地方打听?那是个鸭店你敢说你不知道!”
罗战:“程宇我错了……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程宇:“你不会把洛杰叫出来在个光天化日干净亮堂合法的地方说话吗?”
罗战:“我找过他,他不肯出来么。”
程宇:“你找过他?找过他很多回是吗?都瞒着我?”
罗战:“……”
程宇:“你是第一回瞒我吗?你跟他三番五次见面你还真以为我是瞎子我不知道吗?!”
罗战皱眉:“程宇,我不说,就是怕你生我气,我跟他没什么!……”
做人真不能太精明,太强硬,程宇每回要不是这么咄咄逼人,罗战也不至于这么怕。
程宇眼底隐隐泛出委屈和怒火交织的血丝:“跟他谈什么破事儿需要脱了裤子光着屁股谈吗!他都脱成那样儿了,人证物证都全了,罗战你当我白痴吗,你眼里还有我吗!”
罗战急得大声说:“程宇我没碰他,我要是跟你撒这个谎我就是王八蛋!”
“你他妈的就是王八蛋!!!!!!”
程宇脑热气急,抡起就是一拳。
坚硬的拳头撕开暴躁的空气狠狠砸上罗战的颧骨!
程宇的眼眶和眼球全都红了,这一拳砸出了憋屈在心口多少天的伤心和愤怒。他浑身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