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强子冲进孙鹏的店里的时候,她没有跟进去。就那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条街。走着走着,心里冒出一个冰冷的念头:如果这时候路上刚好有抢劫的人窜出来,捅她一刀,多好。
不知不觉间,她走进一条小巷,路过了一家卖种子的农产品小店。她走过去,又退回头,在那幽暗的小店门口,恍然间,她像是看到了条老天指出的路。
她走进去买了一瓶200毫升的敌敌畏,回家后躲进了厕所。
孙鹏店外的转让条,是死亡向她压来的一只手。
她可以向任何人露出低贱的嘴脸,也可以不顾任何人的轻视,但在孙鹏那里,她想保持最后的高傲。
26万的债务是法院判给两个人的,如果她不在了,强子只有13万的债。除去现在已经有的6万,她想,他们只要再筹7万块,整件事就过去了。
一切因她而起,那就让一切再由她带走吧。
一夜的抢救后,孔珍脱离了危险。强子是在她醒后通知的孙鹏。孙鹏接到电话时,正在和陈岩吃早饭。一分钟没有耽误,他们赶到了医院。
陈岩没有上去,在外面等他。
陈岩想,这个时候的孔珍,应该是不想见到她的。而在陈岩的心底,她对这个女孩儿更是怀有一种复杂情感。
一点可怜,一点可憎,令人厌弃,又令人遗憾。
安静的重症监护室里,孔珍平卧着,只有面孔和打着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
她脸色苍白,戴着呼吸器,身上连着监测的仪器,半睁着的眼睛望着虚无的半空。一夜没睡的强子坐在她床侧,失神地看着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
病房门被推开,强子看看走进来的孙鹏,又把视线放回孔珍身上。
孙鹏走到床边,在床畔坐下。她眼神移动了下,像是在看他。对视中,孙鹏伸手过去,轻轻覆了下她打着点滴的手,松开。
拍拍强子的肩膀,把他叫出去说话。
病房外,孙鹏跟强子问了孔珍的情况。他问什么,强子就说什么,深深的疲惫和泄气让他对一切都失去了情绪。简单说了情况,两个男人在医院的长廊上静默了会儿,又进了病房。
临走的时候孙鹏对强子说,“我先走,中午来给你送饭。”
“这里有盒饭供应,早上已经定了餐了。”
“那我下午再来。”
强子点了头。
出了楼,孙鹏走到和陈岩分手的地方,左右环视,在小花坛树下的长椅上找到了她。
她坐在那安静等待着,手里握着手机,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清晨的阳光和煦温暖,他没有立即过去,眼睛有点疼,抬手揉了一下。站在挤挤攘攘的医院门前,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忽然没了朝她走去的勇气。
他有点迷茫。
——他不知道,她还会坐在那等自己多久。更不知道,他的这幅肩膀,还能不能给她倚靠。
孔珍在医院住了一周。
出院的那天早上,天上落着微雨,孙鹏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早过来,强子一个人帮她办的手续。他陪着陈岩和陈母,一起去了殡仪馆。
早一个月前他就答应了陈岩,要陪她去给陈父扫墓。
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来扫墓的人不多,小雨里,门口零星有一些小贩,撑着伞拐着篮子,向进来的人兜售用塑料纸包装好了的菊花、康乃馨,一块钱一朵。
他们一路往里走,陈母手上拎着两大包前两天就在家折好了的纸钱,陈岩给她打着伞。
坟山上整齐排布着一个个四方的墓碑,每块碑旁都植着一株矮矮的小松。阴沉的天空下,放眼望去,整座坟山苍郁而肃穆。
死亡在这里是一种仪式。
他们顺着中间的石阶向上走,陈母顺着记忆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旁停下,拐进去。很快,他们在密布的碑中找到了陈父。
上下排墓碑之间留下的空间很小,陈岩和陈母在墓前蹲下后,孙鹏就只够站着了。陈岩拔开杂草,在墓前放上一小束黄白相间的菊花。
陈母把纸钱倾倒出来,掏打火机。
雨里,那轻飘飘的黄纸一出塑料袋就被风吹得四处乱舞,陈母试了几次都没法点。孙鹏看了看,“等一下,我去下面找个铁盆来。”
陈岩看着他往下走的背影,重新撑好伞,为陈母挡住细小的雨丝。一些雨飞落在纸钱上,她把袋子往伞下拨了拨。
等待中,呆呆看着墓碑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照片,她放空了思绪。
“思念浓浓泪儿飞,烦恼忧愁在放飞,关怀问候在乱飞,祝福话语要放飞,快乐好运到处飞,精彩生活在腾飞,美好未来要起飞……”
旁边的台阶上忽然走下来两个衣衫不整的高个男人,他们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朝这边走来。周围没有其他人,陈岩和陈母警惕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看上去都三十几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其中一个带着一顶污了的绿军帽,另外一个手上拎着在各个坟头搜集到的贡品。他们走到她们身边,嘴里说着吉祥话,语速飞快。
两三分钟后,念完了词,两个人拖着长长的调子对陈母道,“这位太太,给点彩头吧,说了这么多祝福话,你们家一定会万事如意、吉祥平安……”
陈岩把陈母往后拉了点,眼中鄙夷。
那人收起笑脸,见状越发大胆,伸着手逼近一步,“好歹要给一点的,吉祥话白说了不好的……”
“干什么?”身后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两人一回头,看见高大的孙鹏,转瞬笑了笑,“没事,没事……”两个人挤挤蹭蹭的走出去,继续往山下找好欺的下一家去了。
“没事吧?”孙鹏问陈岩。
陈岩摇头。
他把小盆放地上,陈母把一大袋纸钱抓进去,拿出打火机点火。点了两次,火苗一起就被风吹灭。
“我来吧……”避着风,他接过打火机,直到手中的两三只元宝彻底烧旺了,才松手扔到盆里。
雨丝潇潇,几只燃着的元宝忽然跟着风飞了出去。陈岩赶忙用伞把风整个遮住,陈母则不停往盆里放纸钱,让火烧旺。
“陈亮啊,好久没有来看你了,你这次多拿点钱去花,记得要多保佑保佑我们,我们都想着你呢……保佑你女儿平安无事,生活幸福,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
熊熊的火燃在湿润的空气里,眼前不断腾起灰色的烟。陈岩能感到那火的温度在手臂边浮荡。
听着母亲说着这些无序的话,她帮着她一起烧纸,不一会儿,一大包纸钱就全成了灰烬。风一翻动,灰烬的边缘露出尚未燃尽的橘色光亮,一明一熄。
“他抽烟么?”孙鹏忽然问。
陈岩看看他,“嗯”。
孙鹏在身上掏出烟,空手点燃一根,蹲身架到坟头上。
烟头悬空燃着,在小雨里升起一缕寥落的轻烟。
三个人对着墓碑静看了会儿,陈母吃力地站起来,陈岩扶住她。
陈母说,“都鞠三个躬吧,还有一包过去烧给你外公。”
各自鞠了躬,他们一起走到山下,在另一片地方找到陈岩外公的墓,烧了纸。
扫完墓,陈母赶着回去上班,她只请了3个小时的假。陈岩和孙鹏把她送上了出租车。殡仪馆偏远,出租车很少。
陈母走了后,孙鹏撑着伞,和她沿着街打车。
走了一段后,有一辆空车在他们身旁放慢着速度过去,他们视若无睹。
“她怎么样了?”
“今天出的院。”
“身体上……以后会有什么影响么?”
他摇头,“医生没说什么。”
“你……”
等了两秒,没有下文,他淡淡问,“想说什么?”
“没有……”
陈岩忘了自己在刚刚想说什么。也许那只是无意义的只言片语,又也许是一个深远沉重的疑问。可不管是哪一个,她都不想继续说下去。
就在忽然之间,不想要语言,也不想要动作,只想珍惜这把伞下没有任何意义的安静。
然而,雨势渐渐变大了。
雨滴砰砰砸在伞面上,路面上四窜的水流打湿了鞋面。没有空车过来,孙鹏把伞偏向她一些,带着她走向对面的公交站台避雨。
过马路的时候,鸣笛的车辆亮着雾灯在他们身旁飞快擦过,他搂住她的肩,她转过脸看他。
这才发现,他几乎半个身体都在伞外,左半边肩膀已经湿透。望着他潮湿而坚毅的侧脸,刹那间,她僵硬的心,忽然就柔软了下来。
他看着马路,搂紧她一些,在车辆停止的空隙里加快步子,带她快速奔向站台。雨水被迎面的风刮进伞下,濡湿她的脸。
如果阳光是一种奢望,那能不能就让这阵雨一直下?
——只有在这滂沱的雨中,她才能假装看不见一切。看不见踟蹰和动摇,看不见失望和气馁。看不见那片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项目了,今天就这么多。明天见。
☆、烦人
这场雨在第二天的下午停了。
雨停的时候,一辆面包车也在孙鹏店门前停下了。一批啤酒到货,孙鹏出来点了点,签了单,帮着送货员把酒一箱箱往店里搬。
进出了两趟,正忙得微微冒汗要脱外套的时候,街对面远远走来两个穿制服的人,一男一女。
两个人走到门口,看看孙鹏他们,又朝店里张望。
孙鹏问,“什么事?”
男的问,“你们这谁是老板?”
“我就是。”
两个人看看他,掏出证件,“你好,我们是**法院执行庭的干警。”
孙鹏脱了外套,把他们带进店里,让服务员倒了两杯水。
店里还没上客,很安静。这两人坐下,一派正经的拿出纸笔,隐晦说要他协助了解一些情况,而后问了他些店的情况,包括开张时间、投入资金等。
对答了会儿,孙鹏些微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起诉孔珍和强子的那对夫妻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得知这店当初是强子跟他合开,现在想对这个店的资产进行执行。
开这个店的时候,孙鹏和强子签过一份正式的合伙人协议合同,强子退出的时候走得急,就把自己手里的那份协议合同退给了孙鹏,也没有再做其他手续。
他到后面找出两份协议合同,两个干警接过来看了看,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只在纸上沙沙记录了几行字。
孙鹏把这两人送走了之后在门口伫立了会儿,给强子打了电话。
“出发了么?”
“刚出门。”强子说。
“好的,不急。”
天擦黑的时候,强子把孔珍一起带到了店里。这顿聚餐,是他们昨天就说好了的,也算是庆祝孔珍出院。
正值饭点,陆续有客人进来,店里开始热闹了。他们围坐在窗边的桌旁,孙鹏和孙飞一边,强子和孔珍坐对面。
孔珍脸色依旧有些憔悴,她扎着低马尾,身上套着件淡蓝色的厚呢子大衣,进了店也没脱,只是敞开前襟。
她还不能吃什么油腻的东西,下午的时候孙鹏已经在厨房煮了一小锅粥,晚上就让厨房给他们炒了几个清淡的菜。
吃饭时候,他和强子聊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着几个孔珍也认识的朋友。都是异乡人,不用打听,谁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在圈子里传开来,有人开店,有人回了老家,也有人结婚了。就这么说说笑笑的,一顿饭吃的顺畅又融洽。
整顿饭孔珍都没有说过什么话,都是在听他们说。他们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默契,没有人提不开心的事。
吃完了饭,强子进去上厕所。
孔珍慢慢扣着衣服扣子,在脖子上裹围巾。
孙鹏看看她,“厨房里还有件厚外套,给你披回去……”他说着就要过去。
孔珍摇头,“不用,这样刚刚好。”
因为农药的灼烧,她的嗓子带着一点沙哑。
生死门前走一遭,人是会变的。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再也没有以前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黯淡的温和。
孙鹏忽略掉她的变化,点点头。
顿了下,孔珍说,“还没谢谢你们,我这次又添麻烦了。”
孙鹏看看她,“没什么,你不也一直帮着我照顾孙飞。人在外地,都靠互相照应。”
“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她忽然问。
“……”
“别把这个店卖了……”她喉咙里哽了一下,睫毛轻轻下垂,又抬起,“以前你们不是总说我年纪小么,我想,我这辈子总能赚到那么多钱的。”
珍珍还想再说什么,强子已经走了过来。
他穿起外套,看看孔珍,“都好了吧……”
孔珍止了话头,嗯了一声。
强子,“那我们走了……”
孙鹏最后看了孔珍一眼,“路上慢点。”
出了店门,夜已逼近。
他们走到大马路边等车。
霓虹在半空闪耀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