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
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
但今天,唯有今天。
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极其深刻的印迹。
在额头,在嘴角,在……
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十分的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的声音,轻轻地:“子默,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早点听到……有人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
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
睽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
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
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子默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长相锁忆
尘封世事
长相锁忆轻梦飞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
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 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 他的声音,淡淡地熨贴着我的心,“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不,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
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
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叠连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覆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
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
我冲到了那扇门前。
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
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
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尽管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我真的,很羡慕……”
她静静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
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
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
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
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
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
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气质上,他更像思岚,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