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开场白像云烟飞过,他用一种非常平淡的声音说:“前两天,我和苗苑已经结婚了。”
韦若祺站在桌子后面瞪着他,完全不能置信的表情:“你再说一次。”
“我们领证了,从法律的角度来说……”
韦若祺气结,随手把杯子砸了过去,陈默没有躲,粗瓷的马克杯沉重而坚硬,与他的额头狠狠撞击落到地上碎开,虽然没有明显的破口和流血,可是那场面仍然看来惊心动魂。
“你干嘛不躲?”韦若祺被吓到了,她只不过是气极了想发火,她知道她的儿子身手不凡,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打中他。
“你想打我嘛。”陈默按了按额角:“没什么大事,伤不着的。”
韦若祺慢慢坐下去,双手按在桌子上:“好好,那,解释一下,你现在什么意思。”
“妈……”陈默与她面对面坐下,可是两个人的视线却全部都错开:“我知道我这次做得不对。” 韦若祺一愣,冷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可是不这么做的话,你也不会同意的,”陈默很难得在说话时搓动手指,无意识的小动作出卖了他紧张的心情:“可是我等不及了,你再这么坚持下去,苗苗她就……你儿子其实没那么吃香,没人非我不可
“呵,你是说她还挑……呵,真不知道你图什么……”韦若祺气得直笑。
“我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你让我去相亲我也相了,可是真的没感觉,我这辈子就想娶她,可你却不同意,”陈默尽量抬起眼看着韦若祺说:“你也是希望我能过好的,我觉得我跟她能过好。”
韦若祺没有说话,放在桌上的手掌慢慢握成拳,这不是他们之间习惯的对话方试,她觉得意外而无所适从。 “我长这么大,我已经知道我要什么,我不会什么事都能跟你想成一样,可是苗苑我喜欢她,我想让她做我老婆,我知道你心里的媳妇不是这个样子,可是……你就当,你就当成全我一次行不行?” 按照标准程序说到这里的时候陈默应该要眼眶带泪,可是他没有,竭力维持对视的状态已经让他感觉非常难堪。他在乞求一种妥协,在陈默的人生经历中很少会发生这种情况,而在他与他母亲的对峙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他们从不试图剖开自己向对方坦露心迹,他们总是硬碰硬地对撞,却莫名地期待着某一刻对方会恍然大悟地妥协。
在这个瞬间陈默有了某种一败涂地的感觉,好像多年以来他与她的战役,他终于落败。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他总不能拉着无辜的人陪他去战斗。
“你想让我怎么样?”韦若祺烦躁地敲着桌面。
“你会来喝喜酒吗?”陈默说。
“看情况,有空的话……”
韦若祺拍桌子站起来,她想送客,可是又忽然想到虽然同样在这间办公室里,眼前这位却是她唯一的儿子,一个送不走的客,是家人。然而陈默却笑了,有些疲惫的笑容,他坐在圈椅里,忽然觉得很累,于是腰背不再像平常挺得那么直,他微微仰起脸,抬头看向他的母亲,那种视角与距离就像是幼时。 一眼万年的错觉,彼此之间深深的疲惫。陈默忽然冲动地站起来,隔开宽大的办公桌拥抱他的母亲,却恍然发现原来这肩膀如此单薄瘦小。
“我会好的,我会过好的。”陈默几乎有点急切地在她耳边说:“我们真的会好的。”
韦若祺垂着眼推开他说:“知道了。”
“我会提前通知你的,我等你有空。”陈默说。
韦若祺说:“知道了。”
输就输了吧,在关门的瞬间,陈默想。
又不是真的敌人。
苗苑在给巧克力浆调温,巧克力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玄妙的食物之一,它来自热情的高纬度地带,曾经攻陷了整个欧洲皇庭,是诸神的食物。它有很多神奇的特质让人无法理解,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像这样融化冷却再融化巧克力砖,会改变它的某种特性,让巧克力淋面变得光滑油亮,并且不会起雾。 可能有些什么东西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起了变化,就像我们反复地搓揉一个面团,于是面粉中的蛋白质手拉起手拉成面筋,围住了二氧化碳不让它离开,让生硬的面团变得膨松而柔软。
反反复复,进进退退,放一点爱心,再加一点耐心。
陈默站在制作间的入口处听苗苑教导徒弟小如,大概是因为幼师出身的缘故,苗苑教人的态度总是温柔得让人心疼,陈默听得很沉醉。
小如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指了个方向,苗苑茫然地转过头去,看着陈默愣一下,把口罩拿下来问:“有事儿?”陈默冲她勾勾手指,苗苑一头雾水地走出来。
陈默把她拉到一边说:“我妈不反对了。”
“啊?” “她说,婚礼时,她会过来喝喜酒。”
“真的啊!这么快?”苗苑兴奋得差点蹦起来。
陈默连忙揽着她说:“不不,你听我说,虽然我妈已经不反对了,但是她的态度可能会,会不那么好。不会像别家的婆婆那么亲切,但是她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哦哦……没关系……”苗苑开心地搓着手:“反正我也不用跟她住一起。”
陈默被苗苑的宽容大度惊得一愣,苗苑顿时警觉:“我们不会要住在一起吧?”
陈默马上摇头:“不,当然不。”
苗苑长舒气,跳到陈默身上抱着他的脖子:“那太好了,陈默你真能干!”
整个店的顾客都转头看着他们,苗苑喜气洋洋地扬手:“同志们,我要结婚了!”
陈默顿时觉得……嗯,有点囧。
陈默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苗苑,从求婚开始往后,越来越离谱地对不起,可是苗苑不在意,她好像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从一开始就是。就连说分手说不结婚了,也是非常愁苦的表情,很舍不得很惋惜伤感的模样,从来不会说陈默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妈怎么可以这样。从来不会去想她为什么变成如此尴尬的境地,从来不曾怀疑过他,最最害怕紧张的时候也只会问你妈妈会不会打你?
他有时会想,这个女孩可以对你非常好非常好,全无计较,百依百顺,可是她对生活对幸福有自己的要求,如果你让她不开心,她会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离开你,所以,一定要紧紧的抓住她,不能让她太失望。
陈默是比较实在的男人,关中大汉,怕辜负,怕对不起人。
于是苗苑越是觉得不当个事,陈默就越觉得自己欠了她大笔钱不还,利滚利滚得厉害,而且妄图贪墨作风猥琐。陈默是那种会痛恨自己占太多便宜的人。自从他妈松口,小日子就像是走过了一个拐点那样蹭蹭地往上跑,新婚燕尔,陈默觉得他甜蜜得几乎牙疼,这日子过得,简直需要高露洁啊!!
正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陈默认为就算是苗苑不向他算账,他也得自个把这笔债给还了,大男人占小姑娘便宜算什么?丢人现眼么,真是!
是啊!就是!陆臻在电话里附和他。
虽然陆臻这人不靠谱,可那靠谱的人,他就不会去管这档闲事儿,所以陈默寻思来寻思去,最后还是只能求助小陆中校,陆臻零零碎碎地八卦了半天,沉吟良久,说陈默啊,我觉得你应该再跟苗苗求一次婚。陈默诧异,说这样就行了?小陆中校嘿嘿一笑,说你不懂,一个震撼性的求婚会给人留下长久而深刻的印象,绝对比你的别的那些补偿更有用。
陈默一时心动,好奇地问那你当年怎么求婚的?陆臻轻蔑地说我跟你段位差太远,我那招你学不来。 陈默默默地骂了一声我靠! 陆臻语声欢快,兴致勃勃,他说陈默你这事就着落在我身上了,明天开邮箱,我把脚本给你。于是陈默就这样拿到了他的脚本,陈默一边看一边骂,看完了之后血已经吐出三斗。
陆臻很闲地打电话过来说收到了吗?陈默声音阴沉,你这是耍我啊?陆臻说你知道什么叫浪漫吗?浪漫就是你愿意为了某个人,去做你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我给你写的那些东西,我来干,一点不浪漫,你觉得我在耍你,那感觉就对了。
陈默阴沉半天,拍桌子:死就死了!
陆臻幸灾乐祸地在电话那头鼓掌,说:爷们儿,像个男人,兄弟我支持你!
于是陈默挑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当然在这之前他已经跟各方人士建立了良好的协商关系,那天早上苗苑朦胧醒来看到陈默还在,看着窗外的微光困惑了一下今天这天怎么亮这么早,翻身过去准备再睡,陈默于是捏住了她的鼻子把人叫醒。苗苑很困惑地看着他说陈默你今天不上班?苗苑一直觉得陈默那是上班,只是工作时段冷门了一点,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出入要登记记录。
陈默心怀雀跃,他说我请假了。苗苑叹口气,你请假也通知我一下嘛,你看浪费一天。
陈默不无别扭地笑了笑,努力看牢苗苑因为刚刚睡醒还焦距失散的眼睛,他说:“我帮你也请假了,因为……我想占用你一整天,给你一个永远也忘不了的礼物,现在是2013年11月24号,我把我的这一天送给你!” 苗苑努力睁大眼睛,云蒸雾罩地看着他,哦……唔!她梦游一样地去刷牙,含着满口白色的泡泡苗苑想陈默一定是疯掉了,不过,疯得好可爱。 陈默扶着胃坐在床上顺气,太恶心了,太他妈恶心了,这么恶心的台词那小子是怎么写得出手的?? 早餐是陈默从王朝阳那里套来口风,苗苑最近最爱吃的酸奶绉纱小蛋糕。苗苑一边小心地咽着牛奶一边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好像身在梦中,于是不敢多说也不敢多动,生怕声音大点儿就把陈默给惊醒了,然而这种配合的态度极大地安慰了陈默那颗尴尬难堪而忐忑不安的心,表现也慢慢开始变顺畅了
上午,他们去了驻地附近的人间咖啡馆,沫沫现在已经手掌大权身兼店长之职,她专门提前半个小时开了店门。苗苑被她拉到柜台之后的时候满头都是雾水,可是门上铃响,陈默微笑着撞门进来,穿着墨绿色的正装常服,轮廓模糊在金色的晨曦里,那模样与记忆里最美好的曾经,那个午后,那个人一头撞入时一般无二。
苗苑呆呆地愣住,一瞬间福至心灵,脸上露出快乐得几乎要落泪的表情,沫沫转头冲她眨眨眼,抄起菜单引陈默入坐,苗苑找出巧克力切块,看着它们在玻璃碗里慢慢融化,泛出丝样的微光,眼前瞬间模糊又瞬间清晰,她看到有眼泪滴下去,消失在深褐色的汁液里。
醉人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浮,醇厚,绵软,那是饱含着可可气息的芳芬,是诸神的食物。
可是,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呢?
只羡鸳鸯不羡仙。
苗苑拿着菜单过去看陈默,陈默微笑着说小姑娘,我不喝咖啡。苗苑扬起手贴在陈默脸侧,含泪的双眼像波光历历的湖,阳光落在陈默的肩上,氤氲出金黄色的光的雾,这一刻,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美得不会真实。
苗苑说我知道,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特别的。
用陆臻的话来说,这叫重温记忆中的美好,于是游乐场当然也是要去。木柱摊主第一眼就认出了陈默,旁边的钓鱼小伙已经换了新的营生,陈默很干脆地说给我来20个沙包。木柱摊主呵呵一乐说兄弟你又来了啊,给,拿去玩儿,哄你女朋友去吧。
陈默很认真很得意地笑,说已经领证了,现在是我老婆了。前钓鱼摊小伙在旁边怪叫一声:瞧瞧,瞧瞧人家这男人做的,结了婚还这么会浪漫,看到了没,学着点。木柱摊主放了一眼冷刀,瞥着他,你怎么不学?你不是男人啊?钓鱼小伙嘿嘿一笑,拉着苗苑悄声说,嗬,你老公上次打的那东西,我给拍了照,要看不?苗苑两眼放光,马上拿出手机对上蓝牙互传。
陈默的效率总是高得让人害怕的,好像随便扬手,木桩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围观的群众开始抽气喝彩,苗苑这次站在人群的中心,觉得非常骄傲非常幸福。
虽然,好吧,这样的骄傲很虚荣,这样的幸福也算单薄,可是人生漫长,总也需要几个像这样单薄而虚荣的美妙时刻来做点缀。
等陈默转战到射击摊的时候他已经有粉丝团了,这次他要了更多的子弹,最后那一颗心打得充实饱满。钓鱼小伙丢下自己的生意跟过来起哄,大声嚷着说:嫁给他,嫁给他……
自然,应者如云。
苗苑两颊飞红,眼眶里总是湿漉漉的,好像看什么不太清晰,到最后还是陈默拉着她杀开血路去坐摩天轮。 这一次的西安城没有雪,居高临下地远望,视野中是带着铁色的青郁,这是一座厚重的城巿,黄土下埋着几千年的兴衰成败,然而恍然间苗苑却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