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富人就能这么瞧不起人了么!我就是看不惯富人那德行。”
“谁瞧不起你了?”
“都瞧不起!”
“你在我心中跟女英雄一样。”
4、
我一直凝神地看着售楼处的沙盘,在这精美的亭台水榭上不断重叠倒映的却是戚叔叔眼含热泪,欲言又止的样子,是病床上他老婆奄奄一息的样子,是保时捷车主为了一小块车漆和衣服上的污垢强行让一个显然没有经济能力的男孩赔偿的样子。
水润天堂。狗屁天堂,住的全是不知道生命的宝贵意义的人,这难道就是天堂么?
我在物业费和其他几个并不关键的数额上跟他们撒了几个小谎,博得了他们的舒心。
他们在订房前又系统地问了一遍。
“物业费是8角钱一平方么?”
“是。”我笑着说,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地变硬,我脸上在微笑,但是我却一寸又一寸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女人,现在的她腰背挺直地坐着,手上一个巨大的钻戒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那家人对视一眼。
女人还有问题要问。
“差不多了。”男人脸上有点疲色,似乎也已经厌倦了这么长时间拔河一样的咨询,从最基本的楼盘资料到未来的升值空间,这显然是超越一个中年男人体力和思考力的事情。男人发话后,她立刻闭嘴,男人看着我,“今天我先把订金交给你。明天我会直接把钱划过来。”
5、
保时捷一家说是下午过来将余款付清。上午的时候我正在接一个客户的电话,说她这几天临时被派出去出了一个急差,所以这几天没有跟我联系。这个客户是一位单身女性,不打时间战,问很专业的问题,注重生活环境和私密度高于一切。气质从容不迫,声音优雅温柔。
第28节:国王爱上鹦鹉螺(28)
我在跟她交谈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对着我不能企及的美好生活的观摩,我在神往的过程中深深地感到幸福,外加想着下午保时捷那家就能签约,于是我更加的幸福。
但是在幸福的过程中也不能不发现,有两个穿着西装的人匆匆地进了孙维的办公室,而没有通过孙维的秘书,一会儿,孙维忽然撞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我从他的力度察觉出他应该是在发着什么很大的邪火,他似乎在大力地搜寻着什么,然后他朝我这边大踏步地走来。
女声继续在手机里从容着,“那我明天就来签一下协议。”
大喜过望的我正要对她表示感谢,但是当我把这句话说完整后,我的手上已经只是空攥着一团空气,我的手机被啪地打落在地上,手机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终于停下,裂成了两半,电池弹了出来。
而在我面前,是孙涨成了绛紫色的一张脸。我震惊地看着孙,甚至没有这个反应速度去愤怒。
“戴!然!”孙咬牙切齿地指名道姓,“你……”我看见他绷紧的嘴唇中小小发黄的牙齿,“你给我进来!”
售楼处有一些正在安静地聆听售楼小姐介绍的客户,售楼小姐低声但是美妙的絮语在空旷偌大豪华的大厅里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微妙地扇动着。孙维平常一向重视,但是这次他能当着客户的面叫出来,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
我想伸手去捡我的手机,但是孙维跟盯杀父仇人一样盯着我,我心想什么事儿,严重得我连捡手机都成罪过了。
6、
孙的办公室里坐着几个面色阴沉的人,一看到我进来,他们立刻站起来,我从他们紧绷的面部肌肉里读出了他们拼命压制的狂怒。我僵立在原地,虽然脑海里一片混乱,但是我觉得自己还是很不错地把我做的所有事都飞快地过了一遍。
“过来!”孙对我吼。
那两个站着的人,看着我,膝骨僵硬地坐下去,但是虽然他们僵硬地坐了下去,他们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瞪着我。我不知道领导的办公室是不是都这么昏暗,在孙维昏暗的办公室里,那两个人,一共四只眼珠在暗黑的环境越发放着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而聚焦的光。我在这样的目光里,虽然依然没有线索我到底做了什么,可是我已经感到了最深的危险。我在这四只眼珠的注视下不敢前行。
“过来!”孙一把把我拉过去。
网页上,新闻的标题是《欧润售楼集体作假蒙骗购房者》,孙用鼠标啪地点开新闻网页上的一个音频链接,鼠标被他重重地按下又弹起,如同一个凌厉的嘴巴弹起。
音频开始播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物业费多少钱一平方米。”
“八角钱一平方米。”
第29节:国王爱上鹦鹉螺(29)
然后是一个记者的点评,欧润的售楼小姐利用一些数据的偏差来骗取购房者签约,如在物业费上压缩,欺骗消费者,是对购房者利益极大的损害,记者现在已经连线欧润置业,欧润置业尚未给出明确答复。
我像是一个伸出手被抓了个正着的小孩儿,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因为羞愧在一瞬间点燃,全身都在发烫。
音频很短,但是不断地回放,我的声音透过电脑在孙的办公室里回荡,坐在沙发上穿着高级套装的男女低沉而愤恨地叹气,终于那个女人憋不住。“你有没有脑子!”她冲我低吼。
“又是一次公关危机!”孙维总结,“戴然,这次你好自为之吧。欧润不会克扣员工的工资,你把该结的钱结一下!然后给我……”孙的胸腔一下子因为憋气而扩大,他继续盯着我,但是他的气息在慢慢地平复,由刚才的愤怒变成了因为至深的失望而形成的冷酷与甚至不值得发火的平静,“接着,给我滚蛋。”
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的是售楼处的丁西,我不知道是不是羞愧会造成感官的极度敏感,虽然孙维的办公室昏暗一片,但是我仍旧深刻感觉到丁西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她像是被恐惧重重地舔过一般。
“那户……那户……”丁西有些气喘地嗫嚅。
“哪户?!”孙一嗓子吼出来,丁西在我身畔一抖。
“就,就,就是戴然的那户,上门了,带着记者,让要退首付,另外,他们好像还纠集了很多已经买了房子的业主……”丁西再次吞吐。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已经沉不住气,踩着细高跟鞋用一根手指飞快地拨了一下孙办公室的百叶窗。“孙维。”女人的声音也从刚才的尖叫变成了惊恐。
孙维听到女人的这个声音,在原地僵了两秒钟后,立刻快步地凑过去。
“有很多业主认为我们说的不实,所以要来退房。”
丁西在他们身后解释。
正对着我的男人一下子把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捏扁,茶叶涌出来,滚烫的水和在沸水里的茶叶一下子涌出来,沾在他的手上,我似乎窥见了从他手上陡然升起的白烟,可是他在沙发上纹丝不动,我看不见他在阴影中的脸,但是他的身体已经绷成了一只愤怒的公羊。
我从孙的办公室出来时,丁西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一个人的事,把大家全牵连进来了。”
当我从孙维的办公室出来时,所有售楼小姐都愤愤地瞪了我一眼。
我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我想着我在看着沙盘时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那一户开着保时捷的人家现在已经不由我接待了,他们由一位总管专门请到了VIP室,在他们由总管领向VIP室的时候,他们远远地向我投来了一抹目光。
第30节:国王爱上鹦鹉螺(30)
胜利的,挑衅的,悲悯的。
我很想哭,放声大哭,可是我现在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我受到牵连的人都在努力地弥补这个错误所造成的过失,她们都没有哭,我有什么权利哭,当事情已经造成时,我还能用眼泪表达害怕、恐惧和悔恨么。
眼泪对她们、对现在的事态有用么?
7、
我把衣服换好,从更衣间出来,背对着我坐在沙发里的是方何元的背影,他的背影僵硬沉默紧绷。
我不敢叫他,但是我又不能对他熟视无睹,而我要想穿过这儿,必经之路就是方何元坐的地方。我七上八下地走到他的旁边,他抬起头,看见我,对我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算作是笑。
我们之间的沉默慢慢地酝酿着,僵持着。
但是最终是方何元打破了沉默。“去过财务部了么?”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
我在对目前的情况的恐惧下,面对方何元忽然之间的改变,我惶恐地摇摇头。
“为什么不去?”他冷冷地问。
“这次是我给公司造成的损害,我的那点工资完全不能够作为……作为对公司的补偿。”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何元站起来,伸手轻轻地在我的头上放了一下,“没去财务部正好,你不用走了。”
我抬起头,看见方何元满目的温柔。
“你这么小,在这里工作,应该是有你的原因,虽然你没说,但是下次如果有问题,我希望你能想起我,自尊不是用来伤害自己的。啊,话说你是给公司造成了损失,白白让你走不是便宜你了么,所以下面,我们的戴然要好好努力卖楼,知不知道?嗯?”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看着方何元,手足无措。
“可是,可是……公司怎么会同意。”我费了半天的劲,眼底像是被人用力掐着,誓要让我泪水倾盆,我极力地挺过巨大的酸楚,觉得这个难度无异于在滔天的巨浪中保持着一艘小皮艇的稳定。
“我来上班了。”方何元对我咧开嘴笑,“作为交换。真的哦,戴然,为了你,我来上我最讨厌的班了。不过是好事,确定在这里不走,我就可以把我的老婆托运过来——我老婆,道奇战斧。”方何元的眼里流露出孩子一样兴奋的神采,“2005年的时候全世界只出过10辆,是全世界最快的摩托车,在加速的时候整个人甚至会飞出去,但是不给上路,所以我现在开我的哈雷。等我老婆托运过来,我带你去看。”
8、
“我来上班。”方何元看着李易,“不要辞戴然。她在这儿工作,家里面肯定出什么事儿,应该是她父亲坐牢了,家里现在就靠她一个。”
“你要是愿意当好人,给她笔钱不就行了么。”
第31节:国王爱上鹦鹉螺(31)
“她很倔啊,从其他上面她肯定不会要。”
李易对着方何元,咧嘴笑了起来,这个男人拥有最完美的五官,他笑的时候,足以让所有人在一瞬间灵魂出窍。“这四年来,你好像蠢了不少,”李易说,“虽然你来上班,我感到比较高兴,可是这么愚蠢的交换,真的是让人倒尽胃口。”
自从方何元来上班之后,我就不断地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听到女人们对方何元的议论,我才知道方何元的父亲就是公司独董方梓林的儿子,手上握有公司20%的股权。跟李易一样是门萨天才俱乐部的会员,毕业于滑铁卢大学精算系,是全世界为数不多的精算师中,最快通过所有精算考试的纪录保持者。公司的女人很暧昧地在说两个人惺惺相惜的关系。
方何元在公司里依然不穿衬衫西装,穿着带帽子的卫衣,衣服的背面写着大大的涂鸦字母,底下永远是牛仔裤加上波鞋,在玩Wii的时候,永远是满脸专注的神情。
他每天都迟到,斜挎着不断打着屁股的大黑包冲向电梯大叫:“等等我!”然后将要合紧的门立刻打开,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将双手握拳于腹下等着他。
他一阵风一样先跑到我面前。“戴然同学,早上好。”然后冲进透明的电梯,在电梯里笑眯眯地对我挥挥手。
9、
无论如何,上次那件事,我给整个售楼处的人造成了损害,而且欧润处在业界首屈一指的位置,高处不胜寒,一丁点小小的公关危机都有可能演变成一个难以处理的棘手问题。我有点想要极力讨好售楼的同事,我甚至期待着她们吩咐我做一些事,所以当我主动地从外面买回一大堆滚热的咖啡和便当。各种丰富的便当的卤水淌出了饭盒,我顶着灼热的太阳光,坐在街边的大理石凳子上,整理着白花花的饭盒,把它们重新地堆齐的时候,一双帆布鞋到我面前,方何元弯下腰把盒饭拎在手上。
方何元喝了一口咖啡,从嘴巴里吐出一口温热的白烟。
“戴然下次肯定是第一!”他在天台上大叫。
我立刻四处张望,“你干什么!”但是方何元微笑着看着我。
“叫我第一名!跟我一起喊,叫我第一名!”方何元不断地叫着,“叫我第一名!跟我喊啊。”夏天依然很热,方何元的身上渗透出新鲜的汗水,他颈脖下的那块白色的紧身T恤已经汗湿了。
“叫我第一名……”我低低地说,然后笑了出来,“别闹了。”
但是最终我还是被方何元感染了,当我放下这么长时间的负担,跟着他在天台上像两个小孩子一样疯叫疯跳的时候,方何元特别温柔地看着我。然后说:“让你在这儿大叫的目的是,你不要因为原来犯过的错误,而不敢抬头,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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