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画里?遗玉蹙了下眉,扭头看着她娘半掩着唇吃惊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便又飞快地转向镜中美人,视线落在一处,当下就发现了端倪。
是眼睛,她的眼梢天生就微微上弯,可若是不笑,便不怎么明显,而这镜里的人,就是不笑的时候,眼角也是明显地勾起,笑意冉冉,乃是一个看了就让人想要亲近的女子。
见过卢老夫人年轻时候画像的,都说自己生的像她,而姚一笛也说过,她笑起来像是红庄里藏着的一幅画像,这世上相似的人大有所在,她原本并未在意,只当这是巧合,可是她现在才发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平卉,拿帕子来。”
平卉不明所以地递上手帕,就见遗玉对着镜子擦拭起眼角,周夫人为她束带的动作一顿,眼瞅着她把眼角处自己细心勾勒的炭色擦的一干二净,叹道:“弄了半天,你这是做什么。”
“婆婆。”遗玉放下帕子,冲她眨眨眼睛,“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有什么事都可以压过今天再说,因为这是她大喜的日子,不是任何一幅画上的人,她只能是她。
周夫人在她脸上寻过,最后落在那双熠熠通明的眼睛上,心念一动,撇过头道,“随你去。”
卢氏回过神来,还没弄清楚这一老一少是在打什么哑谜,就被周夫人叫来帮忙给遗玉系束带。半尺来宽的纁黄腰带紧紧在胸下缠上四五圈,就是遗玉这么瘦的,也觉得勒的慌,但这效果却显着,穿好往铜镜前那么一立,方知何谓纤纤柳腰,不盈一握。
周夫人是典型的嘴硬心软,穿戴好后,又将遗玉眼妆补了一补,却没再刻意去划出那条眼勾,一切收拾妥当,最后卢氏才亲自从匣子里取了一顶巴掌大的镂金纽花冠,给她戴在发顶,两鬓垂下的金丝流苏恰好遮住两腮。
“拿好。”卢氏将碧纱扇手柄塞到遗玉手里,又一回叮嘱道,“非是却扇之后,若有外人在便不能拿下来,莫要忘了。”
遗玉用扇子挡着脸,试着低头走了几步,便笑吟吟地凑上去,用扇子给卢氏摇着凉风,伸出手向她数道,“您说的我都记住了,出了门不能乱说话,不能踩到路面,不能随便走动,合卺酒之前不能吃喝,不能随便走动,不能打盹——还有吗,娘?”
“记得就好。”卢氏点了点她鼻子,又爱怜地看她一遍,伸手整理好她衣襟,握紧她小手,对跟来的陈曲吩咐道:
“去外面支应一声,新妇要出门了。”
“是。”
李泰骑在翻羽背上,尽管携了一小支兵马同行,将璞真园外半围了起来,让闲杂人等不能随意通行,可依旧挡不住四周投来探视的眼神,有几道过于放肆了,却并不能影响他的心情。
叫人连送了五首催妆诗进去,足足在门外候了半个时辰,他正要再叫随行的人送一首进去,便听见园中传出话说,新妇要出来了,迎亲的队伍起了一阵骚动,只有那些兵士依旧笔直地持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哈哈,恭喜王爷,总算是把人等出来了,伊人迟迟啊。”谢偃在一旁打趣,引来几声大笑。
李泰默许了他们的笑谈,不难发现他心中的一丝急切,待见到红毯那一头出现的人影,寻到一抹彤红,那丝急切反而更胜了。
人群先是一静,便又陡然喧闹起来,那毡毯上的人影渐渐走近,大红的袖衫一如浮云朝霞,对襟用金线密密绣着繁琐的花纹,一直垂到膝下,开襟露出里面贴身的杏黄束裙,腰上那圈纁黄,勾勒出一抹惹人爱怜的柔弱,她体态纤盈,踩着步子缓缓走来,就像是踏着云彩一般,一手执着缀玉的青纱小扇遮住面孔,可露出的洁白腕子,连同脖颈、额头,都细腻地叫人移不开眼。
“来了、来了,快看。”
“才子佳人,王爷同王妃果真般配。”
“就不知这卢小姐样貌如何?”
“啧啧,接风宴上见过,那可是个少见的美人。”
李泰极少见她穿这般艳丽的颜色,记忆里倒是有一回她穿一身海棠色,都是这般合身,他目视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原本清澈的瞳色沉淀下来,又听到周遭不难入耳的声音,胸腔的气流难以自制地膨胀起来,捏着马缰的手紧了又松,就连身下的马儿都察觉到他的异样,不安地踏着步子。
直到看着她跪在那妇人面前道别,依依不舍的语调,不愿离去,他终是没有忍住,翻身下马,大步迎上。
太史局选的的确是个好日子,这才上午,便有艳阳高照,却不闷热,又是风和晴朗,空气也新鲜的很。
遗玉是被平彤和平卉扶着从闺房里出来的,走了几步便发现,她压根就不用看路,只需要拿好扇子把脸蛋儿遮好莫被人抢在夫君前头瞧去就成。
卢氏就走在她前头,透过扇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道挺直的背影,不时地转身过来看她,那落在她身上的浓浓目光,有喜悦,但更多的是不舍。
陪嫁的侍从们早早就等候在花厅里,等她路过的时候,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进到前院,许是人们见到新娘出来,霍地就喧闹起来,将乐器敲打声都压了过去,这人声有高有低,道喜的、祝贺的,也有窃窃私语的。
“恭喜恭喜。”
“祝新妇早生贵子,夫妻和美啊。”
“新人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从前厅到前门那条甬道,平日总觉得它很长,可今天走过来,遗玉却发现它其实很短,平彤平卉搀着她在将到大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就听卢氏从长安城里请来的喜娘,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敞着嗓子道:
“新妇出门,别父母。”
遗玉扶着平彤平卉手臂,就地朝着卢氏跪了下来,等四周人声渐渐安静,才在喜娘的催促下,涩声开口道:
“孩儿谢娘养育之恩,娘亲教诲,儿自当谨记于心,望娘仔细身体,切莫操劳,宽心度日,颐养天年。”
“好、好。玉儿,你到了夫家切要贤惠守德,帮你夫分忧解劳……莫要挂念娘。”
她明显听见卢氏的声音带着隐忍的哽咽,心口一紧,便有种拿下扇子再看她一看的冲动,可终究是没坏这规矩,脱开平彤平卉的搀扶,俯下身恭恭敬敬地朝她叩了三下,又湿了眼眶。
“乖孩子,快起来吧——殿下,我这女儿便交付与你,还请您善待她。”
遗玉还在忍泪,没发现卢氏突然转了人吩咐,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低应,熟悉的嗓音让她呼吸一紧,这才迟钝地察觉到,李泰不知何时已从门外走到她的背后,那探视的眼神,盯的她后颈微微发麻。
“本王自会善待她。”
第120章 大婚(中)
“行了,你们且上路吧,别耽搁了吉时。”卢氏上前去将遗玉扶起来,抓住她右手重重握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好把这疼入心坎的小女儿最漂亮的时候留在眼里,口里道:
“平彤平卉,还不扶你们小姐上车。”
“是,夫人。”
园子门口,于通已经赶了缠红挂金的香车出来,作为娘家叔伯前来送亲的卢荣远卢荣和也驭着马走到一旁,见她母女缠弄,出声劝道:
“启程吧,莫误时辰。”
两个侍女上前挽住遗玉手臂,就要搀她上车,可遗玉拉着卢氏的手却攥的死紧,不肯松开,嘴里哽咽唤着:
“娘、娘。”
“小姐,该走了。”
平彤虽是不忍,但先前被周夫人特意交待过,知道这时候不能心软,便和平卉使了些力气,将她母女分开来,任凭她呜呜地唤着卢氏,也不叫她再多逗留,窦氏和赵氏也适时上前抱住了卢氏,嘴里说着吉祥话,转移她注意力。
“新娘子出门了!”喜娘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一嗓门喊起来,乐声哗哗啦啦地又响起来,周围刚才静下的人声,便再次喧哗,道贺声,恭喜声,一下子就冲淡了这种分离的场面。
李泰侧移两步,看着遗玉两步一回头地被搀着上了马车,待那勾着香穗的粉红色车帘放下,他方才对着卢氏躬身一揖,直起腰时对上站在人群中的韩厉别有深意的目光,微一点头,便转身大步走到马前,扣着马鞍翻身上骑,驾着翻羽移到香车前,手一抬起,沉声道:
“回京。”
园中乐声未消,迎亲队伍中,又响起一拨乐声,箫笛笙鼓,却是另一番悠扬曲调。随着香车掉头缓缓离去,便露出其后又两辆四马拉拔的彩蓬车典,二十文士拥栏而坐,羽扇纶巾,风华正茂,一手凭摇,一手持板,敲击车栏,郎声唱曰: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避邂逅何!绸谬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园中里外观客哪里见过这种迎亲的阵仗,正在啧啧称奇时候,又听“唰唰”一阵响,半围在园外的百人骑都勒缰调转马头,随着香车而行,两两护其左右,红头铁枪银甲胄,复复延行,文声武器,好不壮观。
一下子人群便从园里涌到园外,有妇人少女,目露钦羡,神情恍恍,不知是忆起自己当年嫁时,或是期许来日嫁时,堪有这等风光。
赵氏窦氏伴着卢氏,瞧那金珠缀顶的香车宝马远去,前者神色略黯,后者心有羡嫉,扶着卢氏肩头,忍不住道:
“岚娘可是生了个好女儿,魏王这般相待,应该是看重玉儿的。”
卢氏没在意她话里酸气,低头飞快地沾了沾眼角处湿润,叫小满去知会早早等候在外院的送妆队伍跟上迎亲的车马,陪嫁的侍从们也都自觉跟着前去登车了。
迎亲的队伍离开了龙泉镇,遗玉倚在车窗边,听着外面抑扬顿挫的诗声,离家的伤感被冲淡不少,可眉间依旧不展,平彤平卉就在两旁陪坐,见状出声道:
“这还待会儿到呢,奴婢帮您捶捶,您靠着垫子休息一下吧。”
“也好。”
平卉退了她足上绫花描金小鞋,扶着她斜依在几只厚厚的软垫上,力道适中地按压着她的腿脚,穿这身美是美了,却委实同舒适沾不上边,腰上缠的紧了,坐着倒比站着更难受。
平彤就在一旁陪着遗玉说话,“小姐,您听这外头文人唱声不歇,既不重样,又好听的紧。奴婢还没听说哪家迎娶有这等派头的,王爷待您当真用心,还能想出这等花样。”
闻言,遗玉当即松展眉心,嘴角溢了笑,道,“这主意虽好,可断不是他想出来的。”
李泰亲自来迎娶,又是阵仗十足,但他这人是不会闲心来摆弄这种事情,多是下面人巧心独运,不管是谁的主意,她都是欢喜,若是没李泰首肯,他们又怎敢出这种风头。
还有那五首催妆诗,也许看起来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瞧的,是在给她这新娘作脸面,但也只有她心里清楚,李泰如此行事,是给她一个人看的,就是为了让她一个人安心。
平彤见遗玉又有了笑,琢磨着卢氏出门前的交待,想着是时候,便弯腰在座下摸索一阵,从暗屉里掏出一卷小册,看也没看,便递到遗玉面前,道:
“这是夫人吩咐要给小姐的。”
“什么东西?”遗玉狐疑地接过来,随手翻开一页,头第一眼发现这是卷画册,第二眼看清楚上头两个花白小人儿扭打在一起,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东西,手一抖便将这画册丢到了地上。
“先收起来,我乏了,眯一阵。”
平彤看着闭目装睡,颊生红晕的自家小姐,先是因这美色恍了下眼睛,随后便弯腰将那画册捡起来,重新递过去,佯作不知这册中何物,清了清嗓子道:
“夫人说,小姐就是不喜欢,也务必要看上两页。”
遗玉不好告诉平彤她不必看这个也知道那事情的大概流程,不得已又睁开眼睛,窘着脸将那春宫册接过去,硬着头皮打开,胡乱翻了两页,想着应付一下,可余光到底是瞄进不该看的东西,一想到今日便要同李泰行这等私密之事,腰背便是一阵发麻,耳根灼的火烧一般,面红耳赤地将册子又丢给平彤,脑子里却挥之不去那些个羞人的画面。
魏王府今日可谓是热闹非凡,正门前一整条街上前被饰了红灯挂彩,难得如此开门揖客,从早起,门前便络绎不绝地通行车马,工部尚书杜楚客在外迎客,门前贺喜声不绝于耳,喜事盈门,有俗说与宴分占喜庆,可去晦气,但凡是收到喜帖的,鲜少有无事缺席的。
内院里,红绸坠树,毯席交错,酒果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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