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魏王妃在此,下官失礼,王妃之意下官不明,还请示下。”
“魏王妃……”黑衣男子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垂下的车帘,他身边那名带着斗笠的船夫,背脊一震。
遗玉坐在漆黑的车厢中,隔着半透明的车帘看着外面被火光照亮的情景,凭着喝过巨蟒蛇胆生出的好眼力,毫不费力地望着江边岸上她要找的人。
哪怕时隔将近三年,血脉之情不可没,那一身黑衣,手持血刃的高大男子,正是她失踪已久的二哥,卢俊!
血液上冲,克制住现在就下车的冲动,胡季泰身为进王府长史,全权代理了李贞扬州大都督一职的兵权,在扬州可谓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一个不好,便会人仰船翻,就算她现在只是想把卢俊一个人弄出去,也要废一番功夫,更何况,她在这里干耗了一晚上,可不是单纯为了认亲来的!
“胡大人稍安勿躁,静等片刻。”
遗玉可以压低了声音,刚说罢,马车外两名侍卫之一的一凝,便对着江上长啸一声,接着,江对面也乘风传来一声长啸回应,众人望去,就见那原本漆黑宁静的江面上,豁然亮起一团光,两团,三团,光团合成一片,一座点了数十明灯的大船露出身形,也照亮了宋家三口所乘快要消失在江水中的那只小船。
大船靠岸,宋心慈是同父母还有丫鬟一起被押回岸上的,那只突然出现的大船,想当然是李泰在扬州的人手,宋心慈主仆并不认识,今日中午从城东弯口驶离,便一直停靠在江口,等待夜幕降临,才熄了灯,在江心守株待兔,以免宋家三口真的趁乱逃走。
遗玉做了两手准备,西城大牢那边,若非是一华暗中相助,卢俊他们也不可能在有追兵的情况下,一路逃到城外。
她这么做,一来是要看看卢俊到底对这宋心慈痴情到了什么地步,二来是要再试一试,这宋心慈究竟配不配她二哥一片痴情,再决定拿这两个人怎么办。
结果是让她差点被气死,卢俊竟然真的为了这么一个毫无气节的女人豁出牲命,而这个女人却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二哥的感情!
“娘,您怎么样,娘?”宋心慈一被人丢到岸上,就扑向了半身湿透的宋母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这种孝心,向来都是遗玉欣赏的,可孝道不是拿来利用别人的借口。
“胡大人,人犯就在这里,你且抓回去吧。”
“多谢王爷、王妃。”魏王府的人这么突然杀出来,胡季泰惊疑未定,可他也知道此时不是寻根问底的时候,朝着马车一揖,便要让手下拿人。
“不!”宋恩孝听见胡季泰声音,恢复了一些神智,噗通一声朝着马车跪下,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不知是哪位王爷驾到,在下乃是越王府副典军宋恩孝,求王爷听下官申冤!”
“还愣着做什么,惊了王爷的大驾不想活了吗!”胡季泰怎会给他多开口的机会,手下立刻上前将人绑住,堵了嘴巴,那丫鬟喜鹊倒霉地扶着他,被一掌劈晕过去。
“念安哥!”被人抓住手臂的宋心慈疼的大叫一声,卢俊这才将痴愣的目光从马车上移开,一转脸看见她惊恐的脸庞连忙上前将她救下,那船夫如影随形,凭两人之力,竟是逼退了一干官兵,将宋家三口连带那个晕倒的丫鬟护在身后。
宋心慈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抱着宋母缩在卢俊背后一会儿看看那突然出现的马车,一会儿看看胡季泰那边穷凶极恶的人马,心中恐惧扩大,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卢俊后背衣衫,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念安哥,怎、怎么办?”
卢俊还未开口,胡季泰气呼呼地正要再让人上前捉拿,就听见马车中又响起那道沙沙沉沉的女声。
“胡大人,这黑衣的贼人是我魏王府要找的逃犯,可否看在我助你一场的面子上,将这人交由我处置。”
胡季泰面色一变,为难道,“启禀王妃,此人受犯官宋恩孝一家蒙蔽对下官颇有误解,若是就这么放走,下官恐怕——”
“胡大人多虑了,我同王爷还不至于听信一干贼人满口废话,怎么,胡大人不肯交人?那我同王爷可就白跑一趟,若不是因为此人行踪,我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助你捉拿要犯。”
“王爷、王妃误会,下官怎敢,此人就交由您发落。”胡季泰揖手,咬了咬牙,想着这么一个人,无凭无证也坏不了事,他反倒是要谢这阿虎“帮忙”了。
“来人,将这逃犯拿下,如若反抗,杀无赦!”遗玉冷冰冰一声令下,方才从船上下来的十几护卫都拔出了剑,朝着卢俊等人围去。
杀无赦!
见此变故,卢俊先是一愣,随即回头看向那马车帘子,磕磕绊绊道,“我、我——”
“你这丧门星!”就在此时,宋母突然发难,一拳头狠很砸在了卢俊背上,哭骂道:“都是你这丧门星!该死的丧门星!”
就差一步便可逃离生天,眼下却要任人宰割,沦为他人刀咀上肉,这巨大的落差,如何让这连月来在牢里吃了大苦头,只等女儿救命的官夫人受得住?不找个发泄之处,怕是会疯掉。
“娘,您别这样。”宋心慈慌忙去拦,却被宋母反手一巴掌扇在脸上,直接将她同卢俊一起打蒙,宋父刚才被胡季泰的人用刀柄砸了脑袋,这时坐在地上还在发昏。
“都怨你拈惹了这么个丧门星回家,”宋母嘶喊道,“自他来了,就没有一件好事,眼下他又拖累我们至此,你放手,让我打死他!让我打死他!”
因这车外这荒唐情景,遗玉暗暗捏紧了袖口,暗骂一句好个狗咬吕洞宾,看着卢俊挨打,她忍住心疼和气恼,冷眼看这闹剧,这一回,非叫她这不长心的二哥吃个教训不可!
那群欲上前捕人的魏王府护卫,也因一凝暗示,停下动作。胡季泰不知魏王府这是唱的哪出戏,亦没敢打搅,静观其变。
卢俊挨着宋夫人拳打脚踢,只是出神地看着马车帘子,一动不动,好像化作一具雕像,宋夫人越骂越难听,口不择言,到了最后,是将女儿私情都抖落出来。
“你这混蛋,连累我全家,又引诱我女儿,我真恨不得杀吃了你,你这人生狗养的畜生!你——”宋夫人半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只因她骨瘦磷磷的脖子正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捏住,连气都喘不上来。
“你干什么!”宋心慈恐叫一声,上前去掰卢俊手指,遗玉坐在车里,因着宋母谩骂,黑暗中的脸色尽是铁青,但听卢俊下面一句话,眼中才勉强流露出些安慰之色。
“我敬你年长,倘若再羞辱家母,我就捏断你的喉咙。”
卢俊手一松,就将宋夫人甩到地上,转过头,看着宋心慈脸上难以掩饰的指责和怯惧,心中突地起了一丝厌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般为别人拼死拼话,换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狼心狗肺,就算换做圣人,也不可能忍得了,更何况是脾气本就不好的他,卢氏养育之情,对他们三兄妹来说是大过天的,宋母坏就坏在不该戳到这个死穴上。
“怎么,你也觉得是我连累了你们?”卢俊问道。
宋心慈面色复杂,摇摇头,却又低下头,只这么简单两个动作,便让卢俊心中烦躁又增,捏着拳头,上前一步,她却后退一步,这防备的模样,怎复往日信赖,直叫卢俊沉下脸色,心思急转,张口问道:“你娘说我引诱你,我问你敢不敢现在当着她的面,说一句我们两情相悦的?”
去年今日,他救下宋家母女,一身伤势向宋恩孝求亲,却被冷言冷语打发,事过之后,更是被撵出家府,这期间她连面前没有露过,更不要说替他说上半句公道话,他私心替她开脱,成全她一片孝道,然他七尺男儿亦是有骨有血,今时今日,他却只求她一句明白话,叫他伤心也好,死心也罢!
“咳咳,你这该死的逃犯,又、又说什么鬼话!”宋母咳嗽着,捂着脖子去拉宋心慈,却不敢再去推打卢俊,只手后退到了江边上,像是卢俊这招惹了皇家的人身上有着什么不干净的病毒一样。
“我……我。”宋心慈被卢俊执着的目光盯得抬不起头,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呵呵,”马车中传出一声轻笑,“你这逃犯之身,死到临头,还要拉个女伴么?这宋家小姐,我劝你还是莫要同他牵扯为妙,你父亲是勾结之罪,顶多再算上个劫狱,你身为罪臣之女,未尝没有活路,但若是同他牵扯上,那你就是百死没有一活了。”
一对同心鸳鸯,就是拿棒子打也打不开,反之——
卢俊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不见人影的马车帘子,若有所思地扭头盯着宋心慈,脸上渐渐露出嘲色,眼神也冷淡下来。
“我,我,”宋心慈心中一片慌乱,想着那马车里传出的声音,心思摇摆不定,张口却只能道上一句,“是、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但是我——”
“不必多言。”卢俊打断她出口的歉意,手指捏“咯咯”直响,他直接转过身去,面向那马车,看着车帘后根本看不见的人影,扯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来。
“都愣着做什么,”遗玉推开平卉摸黑递来的茶盏,“还不给我拿人!”
“是。”
这一回,卢俊和那船夫都没有抵抗,任凭魏王府的人将他们拿下,反绞着手腕推到马车前。宋心慈抱着宋母,傻傻望着卢俊被抓的背影,刚被风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不是无情,可是她必须留着一条命,来日再帮父母报仇雪恨!
“对不起……”
只是一片伤心的她,接下来看到的,听到的,却显然不够她脑用,或者说,是不够在场大多数人的脑用。
“既无伤无病,又有手有脚,为何不回家,难道你是忘了回家的路吗?”遗玉手指抠着车窗,沉声质问,一双渐红的眼睛,牢牢盯着兄长苦涩又无奈的脸庞。
“没有,我没有忘记。”卢俊撑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车中模糊的人影,辨别这陌生的女子嗓音,未见人颜,心中却有一万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他小妹!
“祖父死了。”
“我、我知道。”
“大哥也死了。”
“……我知道。”
“我嫁进了魏王府,做了魏王妃。”
这一次,卢俊没有回答‘我知道’,没人阻拦,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车门,却不敢拨开那一层帘子,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痛心处。
“小……小玉,这些年你还好么?”
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遗玉长吸了一口气,好歹止住颤音,心中却发了狠地委屈,腊月时,她丧母失兄,她孤立无援,她受辱,她劫狱,她差点疯掉,她那时过的好吗?
“二哥,你为何不来找我?”
一句话,道明卢俊身份,听者无不惊诧万分,这一身黑家的劫狱逃犯,怎么一转脸就成了魏王妃的兄长?
“我答应大哥,”卢俊压低了声音,脸上痛恨交加,“三年,他让我立下毒誓,不得去寻你。”
嗡地一声,遗玉有片刻耳鸣,紧接着便是头晕目眩之感袭来,她背脊陡然拔直,脑中百转千回,却无一解,只觉得头顶悬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渐渐显了形状,逃不开。
这边兄妹相认,惊诧全场,宋家几口云里雾里,那头胡季泰脸上阴晴不定,咳嗽了两声,朗声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魏王妃,此人不是逃犯吗?”
遗玉强拉回思绪,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对付胡季泰,她收拾了心情,一改方才客气,发出一声嗤笑,
“是不是逃犯,我还需要同你交待么。”
胡季泰这些年也是身处高位,哪曾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这般对待,先前敬她也不过是因为李泰声名,这么一想,便就发现猫腻,他眯起一双阴沉的眼睛,微微躬身道:
“下官岂敢,只是此人勾结朝廷要犯,若王妃要带人离开,还请王爷亲口指示,不然在下可担不起这个纵犯私逃的罪名。”
是发现李泰不在么,这么半晌,还真是够迟钝的,遗玉侧头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掐指算了时辰,不慌不忙地回道:
“胡大人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先担心你自己。”
“王妃这是何意?”胡季泰直起腰,虎了脸,但一回头看到身后兵马,心中又定。
车帘被一手撩开,卢俊后退两步,平卉跳下,一伸手,恭恭敬敬扶着遗玉下车,她一身长裙,裹在卵青披风里,马灯下,一张娇丽容颜斥入人眼,不假颜色地环顾这长长的江岸,肃目端容,尊贵之态尽显,逼得人不敢正视其颜。
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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