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梳流阁
空寂了许日的阁楼中,亮起了一点昏黄的灯火,阿生垂首立在一旁,李泰就曲腿斜靠在软塌上,闭着眼睛闻着空气中游荡的血腥味,抿成薄薄一条的唇线,垂在身侧的挂着红丝的手臂,僵硬的不复之前为遗玉处理伤口时半点灵活,手指间捏着一块绯红的玉璞,莹莹闪着妖治的光泽。
“说。”
“咳、咳咳……程小凤同高阳进了猎苑,咳,长孙夕带着人追赶而去……”蜷缩着躺倒在踏脚边的黑衣人打着颤,半遮着断断续续往外咳血的嘴,却还是努力地将马场上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的叙述出来,他脸上的面巾早就不知去向,阴影中是一张苍白发青的脸。
若说听到长孙夕和遗玉在猎苑单独时说的那番话,阿生揪紧了眉头,那在听完了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尤其是在他们半场离宴赶到之前,遗玉面对长孙无忌的逼迫,挥刀自伤那处,脸上露出的愣然和惊诧可不只是一星半点了。
他是知道遗玉有过人之处,但即便是她在大书楼一案中的作为,却也不及这雷厉风行的一刀给阿生来的震撼,非是年少无知的冲动妄为,非是审时度势的智慧,这位他看着从一个小姑娘长至如今的女子,是何时竟有了这份不输男儿的魄力,隐藏在柔和的外表下,竟有如此一颗能对自己下手的狠心!
“主子,此事……”此事,阿生张了嘴,却续不下话,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巡游两年回京,风光的接风宴背后隐藏的是风头太过的忧患,盗库一事许是皇帝的一个试探,一个黑锅背下来,换回一纸婚书,这便像是一个开始的信号,紧随其后,是一桩桩的利用和摆弄,没有人比阿生更清楚,李泰在让人羡嫉的圣宠表面虚华下,承受的是怎样远超其他皇子数百倍的掌控和危险。
一位御赐的师长住进府中,换来是兵不血刃地退斥了王府一干死士,大书楼二十八条人命,文学馆和魏王府声誉,不过是那人一句话,一个心思,就能颠覆,而李泰如同是游走在悬崖两头系着的绳索,他有路,却也只有两条,走下去,或者是摔下去。
在阿生看来,遗玉更多的时候,是像一只停歇在李泰肩头的小鸟儿,她或许生的温柔可人,她的停留或许带给了李泰些许的欢乐,但分散了李泰注意力的她,又无疑是危险的,一个不慎,被沿途的风波卷入,她便会带着李泰坠入万丈深渊,阿生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随着李泰日益的改变,对她抗拒,几次都想要提醒李泰不要陷得太深。
可当那只小乌儿,有一天突然展开了脆弱的几乎不堪一击的翅膀,为了帮助让她栖息的人保持平衡,顶着悬崖上刺骨的寒风,被吹得摇摇欲坠,却依然抓着他的肩膀不肯离去的时候,等到狂风过去,是有什么理由能拒绝被吹落了珍稀的羽毛的鸟儿,只是站在他肩头休息?
这大概已不是停留。
也许有一日,她生长出更坚毅的翅膀来,盘旋在高空中,不只是为他做出一个小小的平衡,也为他指路。
“主子,依属下之见,王妃被这般陷害,虽能忍为上,但若是就此揭过,怕叫人小觑了我们魏王府,还请主子定夺。”阿生道。
“派人盯着。”
“是。”李泰从不做没把握的事,阿生会意他简单一句话里的意思,又看了眼地上因失职挨了李泰两掌的子焰,犹豫了一下。道:“主子,子焰护主不力,罚不可免,是否按刑处?”
各门各府,何处不见私刑,魏王府里的,更不是一般的厉害。
“咳……护主不力?呵……子焰的主子,只有一人……”
闻言,阿生直想抚额大骂,这笨蛋东西,他是在救他。
“不必用刑,将他送回蜀中。”李泰依旧闭着眼睛,不知心中何想。
阿生一惊,“主子?”
“不……咳咳,”刚才还十分冷静的人,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一连串的剧咳之后,吞下血水和苦水涩声道:“主子,属下不回红庄,请、请主子开恩。”
“红庄,像你这样逃跑的废物有很多,”李泰淡声开口,“本王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废物。”
阿生面色一僵,心中苦笑,随即便默默走到开始惊慌的子焰身边,蹲下拂了他睡穴,对着李泰一躬身,一手夹了他离开。
“唉,”一声叹,就在两人离开后响在屋中,窗边黑影一闪,一袭白衣流发的沈剑堂跃入,“你这么说,可是会伤了阿生的心。”
见李泰不理会他,沈剑堂也没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反而脸上带着忧色道:“小玉她一一需要我什么忙。你只管说。”
“你可以离京。”李泰这次却没压榨他。
“我不走,”沈剑堂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愤声道,“那个什么长孙家的臭丫头,看我今晚潜进去帮小玉出气,她不是寻着断腿吗,那我就把她剩下两条胳膊一条腿也卸了去。”
“长孙府不是你能轻闯,”摩挲着掌心温润的圆玉,李泰气息中夹杂着不安定的波动逐渐散去,“萧蜓一个月前曾在抚州秦山镇行医。”
“啊?你、你……我不——唉!”使劲儿抓了抓头皮,沈剑堂郁闷,他是想留下来帮忙,但好不容易得了萧蜓的消息,若他不尽快赶去,这一错过,许是真就再见不着她。
“喏,这是我送你们的新婚贺礼,你拿给小玉,别说我这个当哥哥的忘了她,我走了,有事你便派人寻我,下一次,不要你报酬。”
放下一只盒子在香案上,沈剑堂走到窗边,一跃离去。
等到只剩下李泰一人,他那自始至终阖起的双眼,才缓缓睁开,在这摇曳的烛光里,曲暗的仿若一望不见底的深水寒潭。
“总有一日……”
……
遗玉这一觉并没有睡去多久,天还未亮,她便被膝上传来的疼痛惊醒,丝毫没有往日早起时候的迷糊劲儿,一睁眼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揪紧了身下的被褥才没叫出声来,屋里很静,却没她昏迷前的那股难闻气味,燃着她最喜欢的那种干净的熏香,是李泰的味道。
想到李泰,她便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床边,空荡荡的触感让她心里一空,一想到他昨夜赶去马场寻她,见到她受伤时的紧张样子,即是高兴又是担忧,她又让他担心了。
扭过头,本意是打算叫丫鬟过来,却在透着纱帐看清屋中景象时,胸口一胀。
守了一夜,平卉和平霞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相互靠在床角睡着香,屏风下的茶案边,烛台半点未熄,李泰侧坐在那里,早早换了一身干净的海蓝色缎袍,乌云黑发挽成竹譬,一手撑着脑侧,一手还压在半卷的竹简上,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瞧见他侧面闭上的眼睛,曲卷的睫毛,挺直的鼻线,晕着一层薄薄的暮光。甚是温暖。
明明这样的词语是最不适合用在他身上的。
“呵……嘶——啊。”轻笑一声,腿不小心动了动,一下带到伤口,疼的她毗起了牙齿,这一声出来,却醒动了那人,她眼睛舍不得离开他,就见她那睡美人儿睁了眼睛,转过头来,尚带着一丝倦懒的眸子闪着温暖的碧光,投在她黑涯涯的眼波中,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出声。
谁也不想出声,此时亦不需出声,知心便可。
第162章 金银丸
不知相望了多久,一声响亮“咕噜”抗议声,打破这份平静,遗玉尴尬地收回视线,李泰从地毯上坐起来,走到床边将床头那侧纱帐挂起,没有叫醒两个侍女,探了探她额头不再发烫,才倒了杯温水,坐在床头托着她后背喂她喝下。
“饿了?”
明知故问,遗玉点了下头,看他叫起了平卉平霞两人去准备膳食,屋里一剩下他两人,李泰刚才那副温柔样子便不见踪影。
“让你去骑马,你便断了一条腿回来?”
平躺在枕头上,仰脸看着头顶他不复片刻前温暖的俊脸,知道他这是打算兴师问罪,遗玉却不担心,经过昨夜,她仿佛又成长许多,这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冲他咧嘴笑开,一手伸过去环住他精瘦的腰部,拿额头拱了拱他身上光滑的丝绸料子,开心道:
“谢谢,那匹黑马是送我的吧,我很喜欢。
“……你几时才能不多管闲事?”
“对不起啊,”遗玉抬起拱乱的小脑袋,又仰头着他,一双水眸里漾起歉意,“我忘记约好同你去骑马的事,等我好了,咱们再一起去,你让我骑一骑翻羽试试,行吗?”
回王爷的话,王妃伤口处理合宜,并未旁染,但因失血过多,加之伤处在关节位置,动骨连筋之处,即便是此后痊愈,恐也会留下后遗。
想起昨夜太医诊断,胸口发闷的厉害,李泰再挂不住冷脸,低叹一声,伸出手掌顺着她在他身上顶的毛绒绒的头发,“你想去我便陪你。”
遗玉眼睛一亮,知道他是不打算秋后算账了,便松开他腰,抬起手掌,“那我们这次说好,你放心,我可不会再忘了。”
李泰同她轻轻击了一下掌,“昨日之事——”
“昨日之事巳过,”遗玉鲜少在他说话时打断,又埋头在他腰侧,闷声道,“想必经过你都清楚了,是我笨,上了别人圈套。”
刚才她还岔开话题,这一下又主动承认错误,倒是堵了李泰刚起的话头,“这次是我冲动了,大意又没有防备,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我会好好反省的,所以啊,咱们现在不说这个,好吗?”
面对长孙家昨晚的责难,她知道李泰不会无动于衷,但她不愿去干涉他的作为,正如同她也不想让他插手她的一样,这一次教训太大,一棒子打醒了沉浸在新婚之喜,同大书楼一案被破解后放松警惕的她,也打醒了自以为是她不去惹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的她。
“嗯。”李泰应声,果然不再提昨晚,两人在这互不干涉的一条上显然很有默契。
“腿很疼吗?”看她一个劲儿地往他腰上拱,李泰耳朵这么好,怎会听不见她呼吸不稳,知她是疼的厉害,怕他看见她难受的表情,抚在她发顶的手掌下滑,揉了揉她露出的一小截脖颈。
“当然疼了,”遗玉还不知被发现,在他腰间偷偷吸着凉气,故意玩笑道,“唉,实话同你说,扎下去我就后悔了,那简直是疼死人了,不过还好……”
“主子,早点备好了,您是想喝甜粥还是咸粥?”
未出口的话就被端着盘子进来的平彤无意打断,昨晚上就没吃饭,早膳端过来,遗玉很有胃口地喝了两小碗粥,她早早就惦记的夏笋生了,平彤做主摘了些让厨房调成凉菜,李泰没动箸,遗玉却吃了不少。
饭后,遗玉把李泰请出去,在丫鬟们的帮忙下,解决了一些私人问题。
又在床上洗漱后,李太医来复个诊,因为先前嘱咐,对遗玉的伤势只说好不说坏,而遗玉也没发现两个丫头偷偷看她的眼神里是又怜又忧的。
李泰上早朝去,在他走后,遗玉吃过汤药,听说程家父女昨天深夜才离开,赶忙叫平彤派人过去报平安,随后顺着药劲儿睡了个回笼觉。
一睁眼,李泰便又在床边坐着了,朝服换下,穿着舒适的衣裳,就靠坐在床外侧看书。
“回来了啊。”李太医开的方子里添有些助眠镇痛的药草,她这一觉睡得好,揉着眼睛,又捂嘴打了个哈欠,软软地说话,懒洋洋地伸手抓住他衣角,眯缝着眼睛看他,不晓得这小样子甚是招人爱。
李泰将书放到一边,小心不碰到她腿伤,向下半躺,一手撑着耳侧,手指拨弄着她额前的细发,看着她朦朦的眼睛,突然低头靠近,在她眼睑上轻轻一触,舌尖轻刷过她柔软的睫毛,迫她闭了眼睛,一边烙下一个带着湿气的浅吻,感觉她呼吸发烫,才退开。
两个人做了夫妻也有些一阵子,再亲密的事都有过,可即便这样温和的亲吻,却还是叫她脸红,扯了扯他衣襟,小声道:
“你昨晚就没有休息吧,若是不饿,就陪我再睡会儿?”
“嗯。”难得的邀请,却不是时候,李泰拉下床帐,就在她身边躺好,拢了她被子,“睡吧。”
“嗯。”遗玉本意是让他休息一下,可李泰却怕自己睡着碰到她伤口,这便抱着她闭目养神,虽是不眠,却也比一个人躺着要舒服许多,有他陪着,本来就没睡饱的遗玉,不多会儿就又寻了周公去。
东郊马场上的事件,还是走漏了风声,消息一传就变,一句话拆成两句话讲,有靠谱的也有不靠谱的,有传是游猎时,魏王妃射伤了长孙三小姐一条腿,便被也赔了一条。
有传是长孙夕和魏王妃比马时摔伤,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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