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报国寺等了一日,心情低落,素斋也无心食,只灌了两碗清茶,坐着马车回来的时候,在半道上便遇撞上了个病卧道旁的。
赶车的还道:“不会是撞上了个死人罢?”既不是初一十五,天色又晚,赶着回城的人家早已经走了,若这个人真是活的,怕早被人救回去了。
素娥已经吓的抖抖索索了,夏芍药却让车夫下车去瞧:“若还有救,就伸一把手,若真是没得救了,回去以后就往官府报一趟。”
车夫乍着胆子下车去瞧,见那人身上衣衫已经脏的瞧不出本来的样子,头发打着结,遮了面,也不知道多久未曾沐浴过了,靠的近了,差点让他身上那股子怪味儿给熏吐,又酸又臭还有股隐隐的脓血味儿,摸一摸胸口,倒还有口热呼气儿。
夏芍药便让跟车的将人给抬到了车里,她心里有事,也不曾细瞧那人眉眼,只当为老父积福。马车还未到庄上便下起大雨来,索性到庄上避雨,让庄上小厮将人抬到了下人房去瞧,结果与府里出来寻她的仆人撞到了一处,道是夏南天不行了,召她急急回去。
她哪里还管旁人死活,等回去了足有两三日守着出去多入气少的夏南天,等他缓过来,夏芍药哪里还记得此节。
要卖的花儿全装上了车,夏正平便让其余小厮退下,独指了那个瘦高个儿的道:“你过来给姑娘磕个头,能不能留在庄子里,还得看姑娘的意思。”
当初是夏芍药将人留在庄子上的没错,这些日子看着他也无处可去,又老实肯干,夏正平便将人暂时留了下来,既要长期留下来,自然还是要让夏芍药点头。
夏芍药带着丫环去了庄上正堂,夏正平便特特引了那人一路相跟着过去了,他却是个知礼的,知道这是个小娘子,竟然也不抬头去瞧,只规规矩矩低着头盯着面前方砖,等着夏正平发话。
等夏正平提起这便是救过他的主家,他也不曾跪下磕头,只拱手作揖,便算是谢过了夏芍药的救命之恩,只急的夏正平朝他使眼色,眼睛都快抽了。
他却依旧低头眼神只在脚下三寸方砖上头,倒好似那青砖地生出了朵芍药花来。
夏芍药心里有事,见到这么个人,便先缓缓问及来历:“小相公家在何处家中可有父母兄弟?怎的我听平叔说你竟然想要留在这里,我这里俱是卖了身的下人,却自来不收良民的。”
那人开口,却是一把磁沉的好嗓子,“在下宁景行,家里自小父母双亡,家财教叔伯占了,再无立足之地,这才流落到了这里。只求姑娘赏口饭吃,却不能卖作奴身的,不然也对不起黄泉地府的人。”
夏芍药内心一叹,倒生出点同病相怜来,又问:“你可曾读过书识得字?”
宁景行点点头:“倒是读过几日书,识得几个字。”
当着夏正平的面儿,她不好说什么,只催促了夏正平:“平叔才不是说要将花圃这个月的帐册拿来我瞧吗?不如这会儿就去理一理送过来。”
夏正平却是知道自家这个姑娘主意大,往花圃里留人也要谨慎,不能放了有坏心的人进去,而且顶好是拿捏住了,只这一条便须得是签了身契的。
宁景行却又有些难办了。
他自去了,夏芍药便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一眼。”
这话却有些吓人了,就算街上行走的女娘们自来不是捂的严严实实,却也没道理叫个少年郎君抬头给自家瞧的。
她说的这般无礼,宁景行竟然也真的抬头给她瞧,似乎夏芍药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夏芍药再想不到,自己随手捡回来个人,容貌竟然不俗,眉蘊英气,黑沉沉的眸子里也不知道压着多少故事,却通瞧不出来一丝愤懑怨恨,只淡漠似雪,倒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儿。
说不定连自己的命都不大在乎,不然对着救命恩人夏芍药,怎么着也应该跪倒行大礼的。
夏芍药肚里来回思量,油煎水滚一般,只盯着他打量,他也就坦坦然立在那里任她打量,忽听得她问起:“你家里可曾订亲或者成亲?”
宁景行不意她有此一问,待眼角的余光瞧见她身边丫环惊住了的眼神,依旧立在那里任她瞧,嘴里的话却一点也不打磕巴:“自小订过一户的,后来就退了亲。”
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唇角边划出个讥诮的弧度来。
忽听得夏芍药直通通道:“你既头无片瓦,又无父母兄弟,无处安身立命,不如我招了你入府,做个上门女婿如何?”
她问出来这话,面上一丝羞意也无,就连思慕少年郎君的情意都寻不见,平静的直似个谈生意的商人,正在冷静的盘算各方利益,目光直逼宁景行的面上,见他略一迟疑,似乎教这么大胆的女子给吓住了,待见了夏芍药神色,便只简简单单回一个字:“好。”
“姑娘——”素娥给吓的呆住,当场便流下泪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家姑娘,何至于要委屈到招个家无恒产的落魄子弟进门?
夏芍药在她面上扫了一眼,忽微微一笑:“这是喜事,还不回府去准备着,在这里哭什么?”说是喜事,她面上却无半点喜意,若不是宁景行听庄上小厮闲磕牙,说夏府止得一个姑娘,正当妙龄,主理家中之事,还当她这是替姐妹招赘呢。
等到平叔捧着帐册前来,听说了这一桩喜事,也是惊的目瞪口呆,犹自喃喃:“这可怎么好?哪能定的这般草率?”狠狠瞪一眼立着的宁景行,恨不得划花了他的脸。
——定然是他这张脸让姑娘意动的。
宁景行既然应了下来,便要跟着夏芍药回去的,他身无长物,不必回去收拾行李,夏芍药便让他在旁等着,自己接过夏正平递过来的帐册,十指翻飞,一手拨算盘一手翻帐册子,飞快将这个月的帐册核对了一遍。
她的手指纤长,拨起算盘来煞是好看,宁景行便想:她这手底下的功夫却非一日练就。不觉间便盯着她拨算盘的手出了神,倒教素娥在心里狠狠记上了一笔:原来方才都是装的,这会儿便露出本性来了,却原来也是个轻浮的!
倒窥着空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宁景行被丫环瞪了一眼,也没什么反应,似对素娥的眼神毫无所觉。
夏芍药带着素娥出去,却又多带回来了一个人,在夏府里顿时炸了锅。
她给宁景行安排了院子,就在她院子的隔壁回雪堂里,又安排了婆子小厮去侍候,不独衣食让人打点,还派了人去请大夫来给宁景行诊脉。
这番动静闹下来,静心斋里旁的婆子仆从都晓得了,独独不告诉卧病在床的夏南天。
老仆华元还特特将素娥叫了出去打探了一番,一老一少对坐而叹,都愁的不行。
“姑娘这是叫外面人逼急了,但终身哪里能这样草率?”
素娥愁的都快哭了:“姑娘自来是个主意大的,这事儿恐怕只有老爷能阻止,华叔的话她也不一定能听呢,何况是我的。”
华元半晌无言,最后打起精神道:“我这就去瞧瞧那姓宁的,如果不是包藏祸心的,说不得这事儿还真只能这么办了。老爷可一心巴望着姑娘成亲的。”
夏芍药对华元与素娥私下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华元去回雪堂相看宁景行。又听闻侍候宁景行的来报,他倒是个心宽的,仆人端了饭上来,提箸便吃,提了水来,脱了便沐浴,就连衣衫鞋袜奉了新的上来,也便接了过来,穿戴停当,倒真似回到了自家一般自在随意。
这倒让夏芍药失笑出声:“传话过去,他若是在房里闷了,也可去园子里逛一逛。”他既然自在,她倒要看看,是不是真自在。
先前替他诊脉的大夫说过,他身上的伤也好了,并无什么大的毛病,只将养一段时日调理过来就好了,这才让夏芍药放下心来。
她可不想招一回婿,倒招个病歪歪的人进门。
第六章
寒向荣回家之后,夏南星与寒取都在家等着他的好消息。
以他们的推断,夏芍药收了寒向荣送去的钗,又约了人在明月楼见面,恐怕夏南天再想拒了婚事,都拉不回女儿家的心意。
闺阁中女子,没经历过男女情事,对少年郎君的甜言蜜语尤其相信,夏芍药再有一颗玲珑心,恐怕对上情郎,也跟别个女子毫无二致。
哪知道等见到了垂头丧气的儿子,还有后面明月楼伙计抬回来的箱子,顿时面面相窥,“这是个怎么说道呢?”
丫环抓了两把大钱,打发了明月楼的伙计,寒向荣转头便回了自己房里,倒插了房门不再出来。
二人让丫环打开箱子,见里面放着许多小玩意儿,最上面的盒子十分眼熟,打开看时,正是让儿子送给夏芍药的那只金钗。
东西让退了回来,这是婚事黄了?
夏南星不信:“别是哥哥逼着芍药退回来的吧?”自夏芍药落了地,她可是常有意识的带了次子回娘家与侄女亲近,打的就是亲上加亲的念头。
不负她所望,次子果然从小就跟夏芍药玩的好,又在她的有意识引导之下,表兄妹郎有情妾有意,眼瞧着要开花结果了,哪知道出了这种岔子。
对夏南天是不无埋怨的:“哥哥也真是的,他都有几日光景了,还要拖着孩子的婚事。”又问计于夫:“东西让芍药给退了回来,这可如何是好?”
寒取哪里能够忍受夏家的财产落入别人的腰包。不过到底是男人,比之夏南星要沉稳许多,“你且别急。现在是舅兄着急上火,咱们倒不必急。就算东西退回来了,可再要另择人家,不得有媒人上门只消派人悄悄打听,看夏家请了哪家媒婆上门,再做打算。”
夏家想要赘婿,也得相看不是
寒家派出去的人悄悄盯了夏家半个月,连个媒人婆的影子都不见,正当寒家以为夏南天与夏芍药父女俩这是为了婚事僵起来了,各不相让,寒家只消坐收渔利之时,夏家开始大肆派送喜贴,准备五日之后摆宴成婚。
夏南星与寒取这下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
夏芍药与宁景行的婚事是经过夏南天首肯的。
宁景行在夏家住了几日,夏芍药不来寻他,他便也只在回雪堂住着,放开了肚皮吃喝,侍候的婆子悄悄向素娥比划:“这么大的碗,顿顿能吃三大海碗米饭,上面盖着肉菜都冒尖了,还要喝一大碗汤。”就这么个吃法,别不是哪个穷山僻壤过来的吧?
压根没见过夏家这种富贵日子,这才放开了吃喝?
素娥悄悄回了夏芍药,被她横了一眼:“难道咱家供不起他的吃喝?只瞧着他有无别的恶习,要能听话就好。若是不听话,我也有本事教他听话。”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不再更改了?
素娥侍候了夏芍药这么些年,总想着以她的人品连公子王孙恐也配得,哪知道临了临了,却寻了这么个人出来,除了一张脸能看,哪还有称心的地方?
华元相看完了之后,倒是想跟夏南天通个气儿,可是瞧着夏芍药铁了心要招这个人,索性哑了嘴巴,只等着夏芍药跟夏南天开口。
总不能她不告诉老父,就自个儿成亲吧
夏芍药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等了五六日,宁景行鸡鸭鱼肉,汤汤水水调理的颇能见人了,不再似个衣裳架子,气色也好些了,针线房里赶制的衣裳鞋袜都上了身之后,便带了他去见夏南天。
“既要入我夏家门,总要见见我爹的。且看他老人家同意,这事儿就可以定下来了。”她这几句话倒似新婚夫妻,丈夫带着小媳妇儿去拜见公婆的。
宁景行是知道老东家病了数月之久,家事全压在少东家身上的。对前去见老东家,一点抗拒也无。
夏南天是在宁景行进府之后的第四日上,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告诉他的还是夏芍药。彼时天气晴好,她命人将夏南天抬到院子里晒太阳,父女俩相依着都有些昏昏欲睡,她的声音就跟梦呓似的轻柔:“爹爹,我招个家无恒产的人进府来,你觉得如何?”
“只要你不受委屈,年貌相当就好。”他还当闺女开玩笑。哪知道隔了一会,她便睁开了眼睛,带着狡黠道:“人已经进府了,过两日打理清楚,带过来给爹爹瞧瞧好不好?”
夏南天:“……”
等到人真的被夏芍药带到了他房里,丫环拿了垫子过来,他还真跪下向夏南天叩了三个头,“小子宁景行给夏老爷请安。”
夏南天就算病着,那双眼睛也识人无数,见到他这副容貌,黑沉沉的眼,倒是一怔:这丫头从哪里捞出来这么个人?
又问过了年纪,得知他已经十八岁了,问及生辰,他倒也知道,便让华元带了他退出去了。
“你这丫头,也不怕压不住这人?”就凭那双黑沉似海的眸子,恐怕也是个心事沉的。
假如夏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