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便朝着楼上虚虚一瞟。
丫头问到了想问的,立刻凑上前去卖乖:“二姑娘三姑娘,大姑娘好像在楼上呢。”
这一下何大郎的脸色就更沉了下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姐妹俩今日来就没安着好心。
铺子里伙计碍于这是他爹的闺女,不敢上手去拦,他去拦也不合适,竟然眼睁睁看着这俩姐妹往楼上而去,忙忙跟了上去。
何娉婷正与夏芍药坐在楼上饮茶吃点心,才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听得外间两管婉转的声音在喊:“大姐姐,我们来贺你了!”
何娉婷起初没听明白,待听到兄长压抑着怒气阻拦的声音,脸色便变了。当着夏芍药的面儿,她不好说什么,却也觉得原本在此地开铺子,就是来压夏芍药一头的,没想到开业当日便被那俩小贱人摸到门上来,打她的脸。
二楼特意留出来的几间雅间,今日再无旁人,但何娉婷与夏芍药的丫头们都守在二人吃茶的雅间门口,那姐妹俩便直闯了进来,才推开了门,抬头瞧见坐着的两名少女,便有些吃不准哪一位是何娉婷了。
左边的女子衣衫淡雅,眉目倾绝,唇边噙了笑意瞧了过来,右边的女子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她二人略想一想,便直直朝着何娉婷跪了下去,“妹妹见过大姐姐!”
何娉婷霍的站了起来,往后退得两步,声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谁是你们的姐姐了?瞎认什么”目光急往夏芍药面上一瞟,见她笑意盈盈恍若未闻,正低头去吃茶,玉手执得瓷白茶盏,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些,侧面安恬,气定神闲,不知为何,竟忽然便定下心来了。
都教她瞧见了最难堪的一面,而夏芍药竟然也不提回避,若非知道这人与何家外室生的俩丫头毫无关系,她都要怀疑这两人是受夏芍药所托,跑来砸场子的了。
“我与两位姑娘素未谋面,全然不识,这上来就跪下叫姐姐,也不知道是哪家子的家教?”这话倒将那外室给揽了进去。
两少女跪在她面前珠泪盈盈不肯起来,真是我见犹怜。其中一名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姐姐与妹妹们从未得见,可妹妹们却日思夜想要与姐姐相认。一家子骨血,住在两处,可不就生疏了嘛。”
我呸!谁跟你是一家子骨血?
秦楼楚馆里出来的贱种!
何娉娉想吐。
夏芍药挑眉,心下哑然:这两位难道竟然是何老爷的外室生的?
何家的事情她多少也风闻过一些,却知道的并不详尽,多是商场上捕风捉影的谈资,以前总觉得当不得真,没成想竟然确有其事。
何大郎闯了进来,直恨不得将这两人揪起来扔出去,忙忙去瞧何娉婷,“妹妹——”待见得她神色竟然少见的镇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打起来就好。
余光触到夏芍药冷静投来的目光,面皮略烧,不禁咳了一声:“夏掌柜铺子里不忙?”这却是在赶人了。
“不忙不忙,最近铺子里也没什么事儿,这不是今儿就是上门来贺开业之喜的嘛。这茶可是好茶,才过了一水呢。”摆明了就是不想走。
碰这人家家务事,夏芍药原本是应该回避的。不过,瞧见何大郎紧随这俩少女后面,面色紧张,她又改变主意了,决定坐下来看戏。
何大郎:“……”
这位姑奶奶……真的跟这俩来砸场子的没关系吗?
他的怀疑,简直跟何娉婷的念头不谋而合了。
那两外室女还跪在原地,朝着何娉婷的方向磕头:“求姐姐了了妹妹们的心愿,爹爹要将我们姐妹俩送人呢,我们姐妹俩没别的念想,只想着生来做了爹爹的女儿,便要为他老人家分忧,只从未见过母亲,也没在母亲膝前尽过孝,总想着能见母亲一面,好孝敬孝敬她老人家,这才来求姐姐!”
何大郎听得此话,目光里都添了狠厉之色。
好歹毒的计策,听听这俩丫头的话,今日听着是跑来求何娉婷,想要进何府里去服侍何夫人,但实则以他家娘亲的意思,那是死也不会让这俩丫头踏进何府门半步的。
但她们这番话传到何老爷耳朵里,恐怕立时就让他能心软了一大半儿。
别的不说,他这个做父亲的开口,被嫡女拒绝了不说,还大闹一场,又陪送了许多头面首饰外加铺面,才了了这桩官司。
外室生的这俩丫头不但答应了,还心心念念着想要进府去侍候何夫人,又摆出为父分忧愿粉身碎骨的架势来,哪个做父亲的不立刻在这三个女儿中间分出高下,理出亲疏来?
不管这丫头能不能进何家的大门,今日这番何娉婷却已经是输了。
且出这个主意,能唆使这俩丫头来闹的人恐怕后面还有别的主意呢。
偏何娉婷可没何大郎想的这般远,听得这话竟然笑出声来,弯腰执了其中一个的下巴来,轻轻抬了起来,细瞧那眉眼,还点评:“这模样儿可不勾人嘛,恐怕又学了你们亲娘的一身本事,爹爹果然会物尽其用!”
夏芍药差点笑出声来。
何娉婷大闹了一场,拒帮攀附权贵的棋子,倒让她高看了一眼。再看她这一点也不掩饰的往庶妹心上捅刀子的行为,当真是憨直的有点可爱了。
何大郎抚额,做梦也没想到这丫头会有这招,这话真是伤的两双胞胎姐妹面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她们娘亲的出身原本就见不得人,长到这么大又从来不被府里的正室承认,哪怕她们自己出去了自称是何府的二姑娘三姑娘,谁又肯信?
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何府只一位嫡出的大姑娘,她们姐妹又是哪个?
何娉婷的话音落了之后,还犹自哈哈大乐,此刻倒也不介意夏芍药笑话她了。有外人在,这俩小贱人可不更丢脸?
偏夏芍药戏也听够了,放下茶盏便要告辞,路过何大郎的时候,轻轻一笑,吐出三个字,“明月楼。”近似耳语,旁人再听不到的。
何大郎一怔,忽想起去岁在明月楼听到她与寒向荣那场会面,自己在外听了一耳朵,感情夏家这大姑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啊?
真是哭笑不得!
第三十三章
才育完了花苗,老天浇了春雨下来,芍药苗枝舒叶展,一日日葳蕤起来了,离着结花苞也还要再等些时日,夏芍药便闲了下来。
对面的何家花铺子里倒往外贴了招贴,要招点心师傅。夏家铺子里从掌柜到伙计都嘀咕:“不是说开的是花铺子么?怎的这会子倒招起点心师傅来了?”
何家大姑娘,别是脑子坏了吧?
掌柜的将这消息传到夏芍药耳里,她握着新在书铺子里淘来的《画鉴》低笑一声,叮嘱掌柜的:“瞧着她家哪天招到了点心师傅,我也好去蹭口吃的。”
这位何大姑娘瞧着是个莽人,倒也是粗中有细的,有意思。
上次白瞧了一回热闹,回来还笑了大半日,想到何大郎那张青白交错的脸就觉得解恨。夏景行追问了两回,她也只将何家的事情略提了提。他到底是男人,对旁人家事不大理会,只叹一回:“没想到这位何老爷倒跟吴老爷一般舍得。”
夏芍药正色:“明明是吴老爷更舍得。那吴家六姑娘从小不受宠,只不过容貌生的好,舍出去也不心疼。何家的双胞胎姐妹可是很得吴老爷欢心的。”
这一点瞧瞧她们身上的穿戴,以及面对着何大郎兄妹俩的气势即可瞧得出来。
普通的外室子在没进祖宅之前,到了嫡长兄嫡长姐面前还不得陪着小心,她们俩倒好,纯粹是跑去撩拨何家兄妹的。
夏景行摸摸她的脑袋,不欲与她争执这个问题,“是是是,娘子说的很是!”在他看来,不过一丘之貉,没什么区别。
没想到夏芍药神来一笔,盯着他的眼睛问:“夫君将来做了父亲,是不是也舍得拿闺女去换富贵?”
夏景行:“……”
他也回望了过去,小丫头神色认真,可见是对这个问题真心在意。有心想说:你连生孩子都没搞懂,还想着十几年后的事情?可对着这么天真的眸子,还真是……不好意思敷衍。
“等我做了父亲,我只尽力向爹爹学习罢了!到时候还望娘子不要嫌弃我不如爹爹做的好!”
这话大大讨了夏芍药的欢心,在她的心里,这世上就没有父亲比得上夏南天的,夏景行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当下笑眯了眼睛,还主动拉着夏景行的手摇了摇,状甚亲昵。
夏景行:这愁人的丫头哟!
她的《画鉴》才看了一半儿,思萱堂的东次间里渐渐添了许多东西。各色的熟宣足足摆了好几刀,厚的有冰雪宣,薄的有蝉翼笺,还有做画的扁丝绢;案上黑漆描金雕花笔里插的满满当当,叶筋笔,大红毛、小红毛、染色的大白云、中白云、小白云……各种动物的毛制成的软豪笔硬豪笔兼豪笔,陆续买了回来一气摆开三个笔筒都装不下了。
等到她再往铺子里去,回来时开始往家搬颜料,夏景行都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还问素娥:“你家姑娘往家囤这些东西是做什么?”若说学画……这东西也太多了些,得使到猴年马月去啊?
素娥甚是忧伤:“姑娘大概又想学作画了吧。”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只请来教她作画的先生觉得她没有天赋,教一段日子便甩手不干了。
“怎么娘子很喜欢画画吗?”
素娥十分头疼,姑娘学了好几回画,总要糟蹋许多好东西,那可都是银子买来的,偏没什么成效,自己还不死心。照她说,姑娘也是有一股子痴气的。
等到改天夏景行午睡起来,看到案上摆着张夏芍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边鸾的《牡丹图》赝品临摹,自己在跟毛笔颜料宣纸大战,宣纸上倒有个花朵的形状,只花瓣颜色实是让人不敢恭维。
夏芍药不仅在宣纸上做画,就连身上系着的月白色裙子也似被她拿来当画布一般,染了好几种颜色,偏本人还乐呵呵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见夏景行进来,还招呼他:“夫君快来看,我画的牡丹。”
他这才算是大开了眼界。
前唐的边鸾尤善工笔花鸟。《画鉴》一书评价边鸾的画时说:“唐人花鸟,边鸾最为驰誉,大抵精于设色,秾艳如生;其他画者虽多,互有得失。”后人有云:“边鸾花草昆虫,花若迎风袅娜作态,虫疑吸露飞舞翩然,草之偃亚风动,逼似天成。虽对雪展图,以身若坐春和园圃。”虽未绝后,却是空前。
边鸾之前,花鸟画多是花纹图案形式,但自边鸾始,却是以写实手法描写花鸟的动态与生机,也算是开创了工笔花鸟新画法的宗师。他的画作存世的有三十多件,最出名的却是《牡丹图》。便是眼前夏芍药临摹的这件。
她还献宝一样将自己淘来的这幅《牡丹图》捧给夏景行瞧:“那书画铺子里的掌柜说,这幅虽不及边鸾亲手所画,可却是临摹的足有他六七分笔力,也实为难得了。我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夏景行头疼的看着这败家孩子,他现在充分明白了夏南天曾说过的,“芍药这孩子是个手头散漫的,别瞧着她也能打理起家里的生意,但花起来也是不含糊的,你且盯着些。”
当时他还不解,只觉得自家娘子善解人意娇俏可爱,又吃苦耐劳(在庄上也想抢着下田分株育苗,若非被他与平叔拦着,肯定被她得手),孝顺老父,花起银子来散漫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的。
譬如她往护国寺添香油钱,那也是因着老父病重,六神无主之故。
等看到她真正痴气发作,花起银子来,夏景行才明白夏南天这话可真不算虚妄。
“两……百两?”
夏芍药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欢快的应和:“对啊对啊!是不是很便宜?!我跟老板讲价都讲了一盏茶的功夫,讲的口干舌燥,才压了两百两下来!”
夏景行由此更见识了洛阳城里书画铺子里这些黑心的奸商。
他二话不说,将这幅赝品放回案上去,铺开一张新的熟宣来,一言不发便开始临摹,夏芍药顿时双目放光盯着他运笔,大是佩服自己当初有先见之明,随手就捡回来个宝。
一刻钟以后,她便屏息静气,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再过一刻钟,眼珠子都粘在了夏景行身上,目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都要拔不下来了,只觉他骨节分明,狼豪在他手里宛若活了一般,笔下的牡丹花迎风而立……
一个时辰之后,夏芍药看着夏景行的目光简直是仰望的姿态,双目迸射着夺人的光彩,激动的都要语无伦次了:“两……千两!”商人的本性暴露无疑,瞬间就给夏景行临摹的这幅牡丹图作了价!
夏景行啼笑皆非。
他手里提着蘸了颜料的画笔还未放进笔洗里,她已经移开纸镇,将画拿了起来恨不得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别人抢了一般,小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