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景世受伤之后,便在自己院里休养,姚红绫又走,要紧东西都收拾走了,坠儿也回家守着夫婿孩儿,上头无人拘管,一众小丫头子连同院里撒扫的粗使婆子都早早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娘俩趁着天色将昏一路闯进空无一人的院子,只觉得背后有点凉。
韩婆子原本只是想着趁乱占点便宜,小环又是这屋里的大丫环,就算是旁的人问起来,也只消说是来照管屋子的,闺女害怕,由她这当娘的陪着。
哪知道这一搜,就搜出事来。
娘俩进了姚红绫的屋子,只盼着能找到些既不占地方又值钱的东西,将各处细细的搜检,最后竟然在床头的暗格里搜出几包药粉来。
藏的这样隐秘,小环还奇怪:“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怎么闻着好熟悉?”
韩婆子心中一动,扯了女儿回去,半道上小环便想起来了:“以前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里好像就有这种味道,只是约略……有点相似。”
韩婆子喜孜孜道:“既是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材,那必是金贵东西。”还怕闺女面嫩,有些话听不得,自己悄摸出了门,寻了个医馆,原是想着卖出去,哪知道教大夫一瞧,顿时黑了面孔,差点将韩婆子轰出去:“这是什么补身子的药?明明是绝育的药,男子吃了是生不出孩子的!你这婆子拿这东西来唬我,还不快走?!”
韩婆子心头打雷一般,直震的惊骇欲绝,当下颤抖着嗓门再三的追问:“大……大夫可没诳我?这可是我家姨娘给主子爷吃的好补药……”
那大夫行医几十载,什么事儿没见过,在韩婆子眼中要命的大事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怕韩婆子不信,还特意道:“这种药在秦楼楚馆也算常见,那些行院里的女子有些自己怕喝多了绝子的药,伤了根本往后不能孕育子嗣,便哄了金主来喝,以防怀孕。特别是头牌姑娘,才挂了牌被人包了,还能卖个好价格,老鸨子便会想法子在酒菜里加了这药,以保当红的姑娘别怀孕了。”
韩婆子吓的魂飞魄散,还知道自己空口白牙说了萧南平未必肯信,索性请了这大夫往府里去。
那大夫不肯,他随意说两句倒没什么,扯进豪门秘辛里就不好了。只拗不过韩婆子一再央求,只说当家夫人被蒙在鼓里,但这姨娘已经离开了,只少主子成亲多少年都未曾诞育子嗣,只让他走一趟为当家夫人解惑,必有重谢。
萧南平从来没想到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气的几欲发狂,恨不得杀人,将其挫骨扬灰,犹不解恨。
姚红绫不过是个行院里出来的玩意儿,她能安安份份在后院里讨主子欢心,能让宁景世回府之后有个温柔乡,便是她最大的功用。至于其人,萧南平是从来没放在眼里的。
她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呢?!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能为她带来这噩梦般的消息。
多少年了,自宁景世成亲之后,萧南平望眼欲穿的盼着,只盼府里能添丁进口,也好慰自己膝下寒凉。为此她没少磋磨闫幼梅,恨她自己生不了就算了,竟然将一院子女人都看得严严实实,再无人能够怀上,这是要教宁家绝嗣啊!
没想到根子却在姚红绫身上。
韩婆子带着大夫来出首姚姨娘,带给萧南平的是摧心挖肝的痛苦。她原还有几分犹疑,只将坠儿召了来,扔了一包药粉在她脚下,坠儿闻到这药粉的味道,顿时面色惨白,簌簌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南平也没让人动手打她,只派人将她的一儿一女绑了来,“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便让人剁了你儿女的双手,只说他们偷了主家的东西。要不要留下你儿女的双手,就看你的意思了!”
坠儿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当下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原来姚红绫跟了宁景世之后,起先并未想着要用这药,她自己也想生个孩儿,在侯府里站稳了脚根,哪怕正室进了门,生了孩子的姨娘也有立足之地。
只是她当初在行院里调教之时,艳名极盛,入幕之宾极多,却不是某一位豪客包场,无奈之下只能喝绝子汤,一来二去便造成了宫寒之症,每月月事艰难不说,进府之后悄悄儿出去看过了大夫,却说极难有用。
她自己既生不了,坠儿又入不了宁景世的眼,总不能瞧着别人生下孩子来,欺到她头上。万般无奈之下,她便向宁景世下了药,起先份量并不多,闫幼梅进门之后有段日子,她还停过几回。哪知道就教莺儿怀上了孩子,不过最后到底一尸两命,连孩子也没活下来。
后来她便狠了心,想着索性大家都没得生,一辈子谁也别压着她一头,药量便逐渐加大了,也不知道是宁景世本身子嗣艰难,还是这药真的效果好,反正此后他院子里便再无消息了。
萧南平听得这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倒,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走过去,狠狠朝着坠儿甩了一巴掌:“贱人!贱人!”
坠儿两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她却好似失了知觉一般,只朝着萧南平不断磕头:“一切皆是奴婢之过,求夫人饶了奴婢的一双孩儿!”
萧南平这会子哪里顾得上坠儿一家,她忙着请了大夫往宁景世房里去替他诊脉,出来了那大夫才十分遗憾的告诉她:“恐怕府上郎君往后在子嗣上极为艰难。”
这话十分的委婉含蓄,但听在萧南平耳中,不啻天塌地陷,后半生再无指望,当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萧南平晕过去之后,可急坏了韩婆子。她能够出首姚红绫,打的就是另辟蹊径的主意,凭此事的功劳,为家里人换个自由身。哪知道萧南平不堪打击,直接厥了过去。好在大夫都是现成的,几针下去,就让萧南平不得不面对如此冷酷的世界了。
韩婆子到底不太了解萧南平,总觉得她理应是有功赏有过罚的人物,却未考虑到此事对她的巨大冲击,才醒了来便派了人去踢牙婆家的门,将韩婆子一家塞住了嘴捆了发卖,特意叮嘱牙婆发卖的远远的。
府里其余人等不知道韩婆子一家如何惹恼了萧南平,还非要漏夜将人给打发了。韩婆子挣扎呜咽不休,却抵不过萧南平的意志。一起被打发的还有坠儿一家。
姚红绫自然是不知所踪,趁着天黑派去小院里寻人的小厮回来报,姚姨娘压根没去那里,就连对门的邻居也未瞧见有单身女子过去。
萧南平去问宁景世,听得他连身契也给了姚红绫,顿时气了个半死,暗恨自己生了个蠢的,这下可真是鸟入深林鱼入大海,哪里还能寻得了那贱人?!
她气愤之下甚至都懒的再跟儿子开口,省得他重伤之下郁郁卧床,再弄出病来。
如今四面楚歌,晋王府已经不复存在,她向来依仗的晋王还在天牢里押着,生死难定,偏连身份也被剥夺,想起明日要面对的,原本应该早早休息,可她脑子里万马奔腾,嘶鸣不休,竟然一时半刻都坐不住。
漆黑长夜里,萧南平提着灯笼缓缓走出镇北侯府的主院,路过当初王氏住过的院子,惨然而笑:“……这下可称了你的愿了!”她到底是输了。
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费心经营,最后还是一败涂地,败给了王氏之子!
也不知道哪里刮来一股怪风,扑呼将灯笼吹灭了,丫头吓的惊呼一声,差点要扑到她身上去。
“夫……夫人,咱们回去吧,黑漆漆的怪害怕的。”
没了灯光引路,前面黑茫茫一片,恰似她的后半生,再看不到任何希望。
萧南平就好似灌了满腔子的冰雪,感受不到一丝热乎气儿。
次日,夏景行带着一队人马前来奉旨查收宅子财物,身后军士铁甲寒衣,井然有序,似乎还带着承天门前未曾消散的杀气,虽然马缓行刀入鞘,但依旧让侯府诸人未免有些胆颤心惊,似乎从前那侯府不得宠的长公子只是存在于大家的记忆之中,与眼前英武威严的大将军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夏景行今日是执行公务,身着甲坊署新制的明光铠,腰悬上赐的龙泉剑,行走之间端昂威武,龙行虎步,到底是经过边关大战淬炼,平日身着常服尚能觉出几分温润之意,但今日铠甲上身,顿觉寒意逼人,耀如日月,让人不得不仰视。
他大步踏入侯府正堂,目光在面色灰败强自镇定的萧南平面上一扫,唇角便带出三分冷意,公事公办道:“不知道府上宁老爷何在?今日本将既是遵旨而来,何不见宁老爷出迎?”
宁谦已被夺爵,不过庶民百姓,他却是大将军,且此次平乱之功还未进行封赏,往后定然还能再升一升。自然该是宁谦来见他。
萧南平心中痛怒之极,冷冷打量着眼前英武的男子,还能从他的面相上瞧出三分宁谦的影子。但是很奇怪,只因父子二人气质迥异,一个向来慵懒随性,大半生随波逐流,年轻的时候尚且温文尔雅,上了年纪之后因无所事事,便显出一种奇怪的猥琐气来,渐渐有些上不了台面。竟生生将父子之间那三分相似的影子给抹的点滴不剩。
若非她对年轻时候的宁谦极为熟悉,且眉眼五官当初都是深深钟情过的,也很难在他身上瞧出这一点相似之处。
萧南平自小是仰望着手握军权的晋王长大,对夏景行身上位高权重习惯性发叫施令的威仪气息很是熟悉,这才十多年时间,当初那个小子就变得让人不敢直视,目如烈阳直逼了过来,萧南平便没来由气馁心虚,一面暗恨自己不争气,竟然连与这小子对视的勇气都没了,一面又暗恨命运不公。当年她以为自己全面大捷,将王氏打击的全无翻身之力,坠入永世的黑暗之中去了。可是这才过去了多少年,她的儿子却以一种藐视的姿态轻易就踏进了侯府大门,并且毫不怜惜的摧毁祖宅。
一样都是儿子,凭什么自己生的就跟烂泥一样,扶不上墙便算了,如今是连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留给她?竟然连个孙儿都不能给她生出来?!
也许是最近受到的打击太大,便如巨浪覆顶,她以为捱过了这一次便再无下次,可是一浪接着一浪,似乎再不给她喘息之机,恨不能将她击的粉身碎骨。仿佛前半生的顺遂舒心都只是一场美梦,醒来便在这断垣残壁的荒凉世界,再无依仗指靠。在这连连重击之下,萧南平近乎麻木绝望的迎接眼前的现状。她甚至还带着些幸灾乐祸道:“宁老爷大约是觉得愧对祖宗,这三日都在祠堂里跪着忏悔呢。”
她很想看看夏景行听到此事时候的反应。可惜还是让她失望了,夏景行眉毛都不曾皱一下,竟然还带出了一分笑意:“宁老爷上对不住祖宗,中对不住妻儿,下对不起子孙后代,早无颜面,跪跪祠堂已经算是轻的了。”若是老镇北侯活着,看到儿孙将侯府败光,连祖上拿命换来的爵位也丢了,怕是要打死他!
“既然宁老爷不肯出来,那本将军就往府上祠堂去转一圈,正好还有桩事儿要办。”
他带着亲卫往后面祠堂去了,走之前下令手下将士行动,其余军士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接收侯府,先将仆人全部赶到了前院,按着花名册子点名,再清点府内御赐之物,古玩摆设等物。
宁家祠堂里,光线昏暗,宁谦就缩在祭台下面的软垫上,自接了夺爵的旨意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侯府里接到的圣旨,每次都是拿到祠堂里供起来的,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此次并非恩赏。
这三日里,时不时便有萧南平派人前来敲门,请他出去议事,甚至连萧南平自己也前来叫过他两次,都请不动他。
外面安静了许久,他恍惚听到有衣甲摩擦之声,还有由远而及的脚步,心中忽然有些慌张。
他小的时候淘气,老侯爷也曾罚他跪过祠堂,那时候对这安静到异常的地方充满了异常的恐惧,总觉得那些牌位上面似乎长着眼睛,他在下面跪着,他们便在上面瞧着他,很是吓人。
而今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这次无人再罚他跪,只是就连浑噩如他,也知道此次所犯之错,恐怕再不能够被原谅。
祠堂的大门被人粗鲁的一把推开了,他才要回身大骂,顿时被外间涌入的光线刺的眼睛生疼,一个高大的影子就立在祠堂门口,也不知道是他身上明光铠的光芒,还是外间太阳的光芒,宁谦满肚子骂人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那人逆光而立,就似踩着刺眼的光芒一步步走过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堂堂正正站在这世间,以他如今的身份能为足以傲视世间。
他到了宁谦身边才立住脚,低头藐视的瞅了他一眼,似看到什么不堪的东西,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然后径自上前去,拈香点燃,插到了香炉里面,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