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纪廷也觉得,他也许上辈子就是认识止怡的,所以他跟她在一起时,总有一种无比妥帖的自然和亲切,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小时候第一眼见到她流泪时,感到心痛无比。
他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照顾这个女孩,她是他从小就最亲密的伙伴,他的妹妹,他一直立志要好好呵护的人,回想起初见时两人的对话,想不到一语成谶。他不愿意深究自己如此地尽心尽力是否包含着其他的原因,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做错,也从未后悔,然而那负罪和内疚从何而来。
他心里有事,就连眼前的路上低洼处有一小片雨后的积水也没有留意,自己是本能地绕了过去,忽然才想起止怡是看不见的,等到想要开口提醒她时,她已经前脚踏了进去。积水打湿了她的鞋子,也溅到她淡色的裙摆上,她反应了过来,小声地惊呼,纪廷忙牵着她离开积水处,看到她染上脏污的裙子,又是抱歉又是惋惜,止怡摇头说没事,“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哪里都敢走。”她笑着说。
纪廷正在半蹲下来用纸巾给她擦拭了一下裙子上的泥污,听她这样说,抬起头来也对着她笑了笑,他知道她看不见他的笑容,可他总认为她可以感觉得到,她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
身边有路人经过,看见他们这一蹲一站相视而笑的模样,不由得也打趣,“看这小两口……”
止怡脸上一红,“是周阿姨吧?”她现在基本上能从一般认识的人的声音辨认出是谁,至于熟人,脚步声就足够了。
“止怡呀,纪廷这孩子不错吧,从你们小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们般配。”周阿姨善意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女,她是打心眼里心疼止怡。
纪廷也认出了这就是住在附近的周阿姨,陈朗的妈妈,她也是学校工会的副主席,主管学校的女工工作。他从止怡身边站了起来,“周阿姨真会开玩笑。止怡,鞋子都脏了,我们回去吧。”
“周阿姨再见。”止怡乖巧地道别,然后跟纪廷离开。
“再见。”周阿姨亦含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纪廷的背影说道:“对了,纪廷呀,我们家陈朗前几天休假回家,你们是高中同学吧,有时间到家里玩。”
纪廷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回过头来对周阿姨微笑,“好的,周阿姨,有时间我一定会去。”
陈朗,如果她不提起,这便是个遥远如前生的名字。纪廷不是个广于交际的人,从前的许多旧同学渐渐地疏于联系了,偶尔他也会从自称“情报王子”的刘季林那里听闻一些其他人的去向,跟他同届的人基本上已经本科毕业,少数几个跟他同样读医科的除外。他记得刘季林提起过陈朗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南方,在离他们不远的G市工作。刘季林从来都跟陈朗特别不对盘,所以当时提到他的时候还嘀咕道:“陈朗那家伙,想不到毕业后还混得人模狗样的……”见纪廷面无表情,便补充了一句,“唉,陈朗你不记得了?就是高中时画画和打球都挺不错,自认为是帅哥,骗了很多女孩子的那个呀……”纪廷没有说出来,其实他记得这个人,他永远不会忘记,这是在一个黄昏时分,十八岁的他站在背光的角落,看着陈朗和那个人相拥的身影,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来未曾体会过的滋味,那夹杂着酸涩、懊恼、自弃、愤恨、失望,蔓延在心里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感觉,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它叫做嫉妒。
把止怡送回去之后,纪廷回到了自己家里。纪培文和徐淑云都在家,见到儿子回来,徐淑云问了句:“陪止怡出去了?”
第十章我恨我的理智(4)
“嗯。”纪廷点了点头,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徐淑云与丈夫对视了一眼,这一两年来,他们是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亲生的儿子了,说实在的,纪廷还是像小时候一贯那样,品学兼优,举止得宜,待人有礼,无论哪方面都没得挑的,外人不知道有多么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个优秀又懂事的儿子,可是只有做父母的最清楚,他微笑的背后是看不到边的沉寂,他越是无可挑剔,尽善尽美,就越让人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如果说前两年的他只是在内敛的背后有点小小的叛逆的话,如今他认真地做着每一件正确的事,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走,竟像是有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纪培文夫妇都不知道这当中发生过什么,可是都隐隐觉得应该跟顾家姐妹俩有关,毕竟那天晚上,是纪廷亲眼见证了那场事故,后来,止安走了,止怡盲了,他也没再真正开怀过。
“纪廷,等一下,爸爸有话跟你说。”纪培文叫住了儿子,在纪廷回头的同时,他拍了拍身边沙发的位置。纪廷依言坐在他身边,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用热水温了温壶,然后给父母和自己都续了杯茶。
“爸爸,有什么事?”他端起自己的杯子。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觉得很久没有跟你谈心了,最近学校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听钱教授说,应该准备安排第一次到医院实习了。”
“是吧,那就好。前段时间我还见到钱教授,他在我面前夸你,说你很不错,以后会有前途的。也许当初你的选择是对的,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纪培文的儿子。”
纪廷闻言笑了笑,其实眼里却殊无欢喜。
纪培文的开场白说完了,这时却不知道怎么把话题接续下去,气氛顿时沉静了下来,只听见茶几上的随手泡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对了,我想起我做了甜品,在厨房里,我去给你们父子俩盛去。”徐淑云起身说道,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纪培文看着把玩茶杯的纪廷,时光过得真快,儿子都二十三岁了,他长得更多的是像母亲,五官俊秀而柔和,有着他外公家那国学世家特有的书香气质,唯有一双眼睛像父亲,深邃漆黑,看不出喜悲。
“前天我跟你顾伯伯在一个饭局上又遇上了,聊天的时候他也跟我夸起了你,说,他们全家都很是喜欢你。”纪培文漫不经心地说。
纪廷看了父亲一眼,嘴角有一丝了然的笑意,“顾伯伯和汪阿姨从小待我就是很好的。”
“对,我和你顾伯伯一家人关系一直很好,他对我们全家也很关照,而现在他更感激你对止怡的照顾,还说有你陪在止怡身边,他跟你汪阿姨都很欣慰。”
“我照顾止怡,是因为她是个值得心疼的女孩,况且我们一起长大,比兄妹还亲,这都是应该的,顾伯伯他是太客气了。”纪廷杯里的茶凉了,他缓缓倒在茶盘上,再倒满。
纪培文若有所思地点头,“止怡的确是个好孩子……”
纪廷笑了,他紧紧握住自己手中带着烫意的茶杯,“爸爸,您想跟我说什么,不妨直说。”
“我是想说,止怡虽然看不见了,的确很遗憾,但是发生这些事谁都不希望。”纪培文沉吟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们家也不是有偏见的家庭,如果你真的觉得她好……”
“爸爸,你们都想太多了。”纪廷很少主动打断长辈的话,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带着一丝凉意。这些年来,身边的很多人都默认他和止怡是理所当然的一对,止怡看不见后,他悉心照料,大家更认为是如此。对此,他一直缄默,因为他知道止怡对他的心思,他不愿意在人前辩白,一方面是因为不愿伤害到止怡的自尊,另一方面认为与人无尤,无须在别人面前越描越黑。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不说,其实止怡也是明白的。
听到纪廷的话,纪培文有些许愕然,“你跟止怡……”
“止怡就像我亲人,我很喜欢她,也很后悔那天晚上没有照顾好她,为此我愿意用一切来换她过得开心一点,但是有些连我自己也没有的东西,我没有办法给她。而且我不认为用给她一个婚姻来照顾她一辈子这种方式是对她好的表现,相反,这样对她并不公平。”纪廷抿了口茶,铁观音芬芳而苦涩的滋味莫名地熟悉,让他想起了某个午后,他把那个人紧紧拥在怀里,她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边,甜蜜而绝望。
第十章我恨我的理智(5)
纪培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迟疑,“止怡是很好的女孩子,而且,你们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她也并非不适合你。”
“止怡,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可是……”纪廷忽然转变了话题,“爸爸,你爱过吗?”
纪培文愣了一下,他沉默地也喝了口茶,那样烫,然后他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当然,有多少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但是我的爱,是错误的时间下错误的人……纪廷,有时候人会有很多欲望,这些欲望就像毒药一样,看似甜美,但是饮下去却会要了你的命,这个时候就需要我们的理智来克制,我庆幸我拥有我的理智,你是我的儿子,也应该……”
纪廷放下茶杯,“是的,我是您的儿子,但我恨我的理智!”
第十一章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她(1)
纪廷生在九月,这在南方还是骄阳似火的季节,他的生日跟止怡正好相隔两个月,那就应该跟“那个人”出生的日子很近——说不清为什么,纪廷不愿意想起她,关于她所有的记忆都如同一幅色调昏黄暧昧的图画,可偏偏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就像她明明对他没有承诺,可对于她的离开,他却始终心存怨怼,无法释怀。
他不喜欢生日,他是个早产儿,出生的这一天即是他母亲的受难日,同样,他不会忘记,两年前的一个生日聚会,成了他生活中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以往的这个日子,父母一定要替他庆生,也不过是一家人一起好好吃顿饭,然而这一次,就在他二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他主动地跟父母提起,“今天我给顾伯伯家打了电话,让他们全家明天一起过来吃个饭。”纪培文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妻子商量着筹备次日的晚餐。
第二天的晚饭气氛相当愉快,宾主尽欢。纪培文和顾维桢依然对酌了几杯,话题也渐渐海阔天空起来,汪帆和徐淑云之间自然也有说不完的女人的话题。纪廷没有喝酒,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所以索性滴酒不沾,但这天晚上,他的脸上却有一层淡淡的微醺的红,话虽然不多,眼睛却亮得出奇。他一向都是个情绪波动不甚明显的人,大多数时候神情里都只是一种淡漠的温和,所以,就连看不见的止怡,似乎也能从他的只字片语间敏感地察觉到他异乎寻常的情绪。
“止怡,吃点鱼。”徐淑云温和地把菜往止怡的碗里夹,“你放心吃,鱼刺徐阿姨已经替你挑出来了。”
“哦,谢谢徐阿姨。”一直埋头吃饭的止怡抬起头来,朝徐淑云说话的方向报以微笑。
纪廷却把止怡碗里的鱼重新夹了出来,“妈,止怡她不喜欢吃这个。”
徐淑云笑了,“你们看,我还真不知道,止怡这孩子就是心太实,不喜欢吃就告诉徐阿姨,有什么要紧。”
“还是你们家纪廷心细。”汪帆也笑着说,“他不说,我这做妈的差点都忘了。”她转头对顾维桢笑,“你说,要是我们有一个这样的儿子,那该有多好。”顾维桢笑着点头。
“我们两家就像一家人一样,把他当成你们家的儿子,又有什么不行的?”徐淑云道。
汪帆点头不迭,“说的也是,说不准,大家以后真的就是一家人。”
她的话让几个人都笑了,一旁的止怡脸上也浮起了两朵红云。纪培文的笑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他看了看纪廷,见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既不附和,也不反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一顿饭即将吃毕,纪廷放下筷子,貌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对了,爸,妈,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们说,前几天钱教授跟我谈过,现在我们学院有一个到G大附属医院实习一年半的名额,他们打算把名额给我,钱教授也说了,机会挺难得的,那里是国内在学术和设备方面都比较有优势的地方,如果实习表现上佳的话,或许有毕业后留下来的可能,我也觉得不应该放弃,你们怎么看?”
他的话说了出来,便落入了一片沉默中,G市跟他们所在的城市虽然同处南疆,但也相隔有近十小时的车程,加之医学生实习安排一向紧凑,他如果这么一去,便意味着将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离家在外,如果毕业后留在了那里,便更是遥远了。
他从小很少离开父母身边独自在外生活,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这个城市,做父母的当然心有不舍,尤其是徐淑云,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哪里放心他一个人在外。但是儿子已经这么大了,也是个性子稳重,不容易行差步错的人,况且如他所说,机会难得,事关他的前途,确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