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不疼?”
允嘉摇摇头,用力把香蕉皮一脚踢到街心去,还是不抬眼皮看他。他想允嘉大概是不高兴了,可是再想想她刚才那副不长进的样子,自己心里的气也愤愤难平。
车子终于来了,上面座无虚席,走道里也三三两两站着人。他们走到靠近中门的地方,他拉着车上的扣环,允嘉一手抓着柱子,另一手依然紧护着手里的包。
司机发动汽车,车厢里闷热潮湿的空气熏蒸着汗味和人声弥漫开来。售票员来扯票,允嘉松开拉着柱子的手在裤子口袋里翻零钱,鉴成递过一张两块的票子,“两张票,XX站下。”
允嘉看着他接过车票,抿了抿嘴,把翻钱的手收了回来,依旧抓着柱子,微仰起头看着一边贴的公共汽车路线图。
过了一站,又上来好些人,走道里显得拥挤起来。鉴成挨近允嘉一点,允嘉背对着他,他的下巴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头发。允嘉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用个发夹挽成一把,发梢好像烫过,有点蓬蓬的,由于早先一番拉扯的缘故,有几缕稍短的发丝不听话地溜了出来,弯弯地散在脖颈上,隐隐约约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精的香气。
他记起七、八年前她刚来家里,第一次同她一起上街,好像是去买年货。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愿意理她,车上人又特别多,把他们挤在两个角落,到了站,他招呼她下车,她却挤不过来,眼看车门就要关上,结果两个人一起大喊大叫,司机才又把门打开让他们下去。当时他生她的气 …… 明明没几站就下车的,还偏要找个位子坐干什么。她也生他的气……我又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下,你干什么不早点通知我。无论如何,后来他们再一起出去,就会自觉地站在一起,他会提前几站告诉允嘉该下车了。
此刻,这段回忆突然袭来,让他的心抽了一下,不知是甜是苦。
“还有三站下车。”
“我知道。”允嘉淡淡地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喂,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问。一方面没话找话,另一方面也的确有点好奇。可是出口了又发现不对味,而且从允嘉脸上慢慢堆积的表情也看出来,她把这个问题当成了一种嘲讽。
“关你什么事?”她斜起眼睛直愣愣地反问,“眼红吗?”
“是不关我的事,”鉴成被她的眼神逼视着,感觉像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梗在喉头,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他咽口唾沫,“我也不眼红,不过你可别忘了,是谁帮你一起把钱拿回来的。”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没说话,又转了回去。过一会儿,她低下头,打开包,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又转回来,手里捏着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
“给你,”她说,“你不去吃‘必胜客’ ,就折现吧。”
当时已惘然(79)
他看看那张印着领袖头像的新票子,又看看允嘉。
“你这算什么?”
“给你钱啊,等会儿我直接回学校去,不跟你一起下车了。我说过陪你双份工资的。”允嘉脸上挂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一双眼睛坦荡荡地看着他,好像在说“这是你应得的”,看得他啼笑皆非。
他低下头,轻轻地干笑了一声,摇摇头,再看允嘉,她还是那副表情,伸着手等他接钱。鉴成嗓眼里干干的,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允嘉的初衷或许是“亲兄弟明算账”,可那原本就是一笔糊涂帐;他们半讲理半要胁弄来的钱,再往回看远一点,究竟人家为什么赔钱,简直不堪回首,他连想都不愿多想,她倒好,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陪你双份工资”,实在又可气又可笑。
但是真要同她说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或许是做错了一些事,可是,细想起来,又未必真是她的错。
“你觉得自己很有钱是吧?”他听着自己的话里长出刺来。
允嘉没理会他,用手碰碰他的胳膊,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你快拿着吧。”
“这种钱有什么好拿的?”他终于忍不住了,极力压制自己不让声音高起来。周围已经有几个人转过来注意他们。
允嘉的脸色变了,一阵青,又一阵红。她咽了口唾沫,“你嫌少吗?要不,我再给你一百块…”她用力地把那张票子朝他手里塞过来,他本能地把手朝后一缩,允嘉身子朝前扑了个空,那张钞票滑出她的手,悠悠地掉到车厢地板上,随着车子的移动往前又挪了几寸,落在前面几步之外一个身子斜靠着柱子、缩起肩胛打瞌睡的老头脚边。
他们的眼光一起聚在那张钞票上,允嘉用力地挖了他一眼,他也尴尬起来,意识到刚才两个人的举动都很不大方 ……大庭广众之下,拿着张钞票你推我搡,算怎么回事?
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他的脸一下红起来,不知道人家看了这个场景会怎么想。
他正迟疑着,允嘉已经走前几步,弯下身子去拣那一百块钱,就在她手指碰到钞票的那一刻,车子在一个红灯前急煞车,乘客们跟着猛地后仰,半车子的人“哎哟”叫了起来。那个老头靠着柱子,身子没动,腿却也跟着退后了一步,刚巧一脚踩中那张票子,允嘉一拉,正好把钱扯成两半。
老头醒过来,懵懵懂懂骂了一句,又靠了回去,根本没注意到刚才脚下踩着什么。
允嘉蹲在地板上,手里拿着半张一百块,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探出去,捡起了那另外一半,在手里比划着拼了一下,然后把两张都捏进了手心,缓缓站起身来,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地找了个空档站着,不再说话。
鉴成心里很难受 …… 允嘉这下子大概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他在几个人之外注视着她,她或许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索性连身子也背了过去,薄薄的肩膀挺立着。
她依然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像是怕那两张钱掉出来一样,或许是人瘦的缘故,手腕上一根骨头明显地突了出来。从前有一段时间,允嘉喜欢跟他掰手劲,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现允嘉手上的骨头仿佛特别的硬,捏在他的手里,稍微用力一点,一根根几乎都要扎出来,让他反而不敢随便用力;允嘉却毫不在意,还怪他为什么总是让着她,不过瘾,还很自豪,说“骨头硬的人,力气大” 。
所以,后来认识了向晓欧,第一次拉手,他简直有点惊讶她的手怎么那么软。
鉴成正胡思乱想着,车子到站了,他看看允嘉,她纹丝不动。
他叹了口气,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那我下去了。”她还是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
他下了车,走开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隔了车窗,却正撞上允嘉的目光。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一张中门边靠窗的位子,把下巴搁在两张桔红色椅背中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那里怔怔地、酸酸地看着他,眼光有点呆,又像有什么话讲。看见他回头,她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然后转过头去。
车子开出好远,鉴成才默默地走开。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闷闷地痛:他是看着允嘉长大,看着她一点点变到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回到小时候,同允嘉一起再长一遍。
可惜,他们已经长大了。面前的日子就像从前爸爸厂里织的布匹,不巧几根经纬线织错了丝缕,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正得过来,还是会将错就错下去。
当时已惘然(80)
三年级上学期很忙,刚开学,许鉴成就被一大堆专业课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在暑假里打工存了点钱,可以全心学习,一个星期只要做一份家教就能对付过去了。
向晓欧已经开始准备考研究生,她选定的方向是经济管理,需要补很多先行课,从微积分开始,一样一样啃,一面还要照顾自己的专业课,鉴成负责替她借笔记和参考书。他看着她天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念书,人一点点瘦下去,劝她不要太勉强自己,她却说,“人家很多人从一年级就开始准备,我这样,已经晚了,再不抓紧,根本没希望。”
这期间,他跟赵允嘉通过一次信,都很短。他们原本就很少写信,那次在公共汽车上闹了别扭,他想过去找她,几次却都迟疑了;他想解释那次坚决不要她的钱是因为他自己心情不好,同她没有关系,但是再想想,又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到底是为什么心情不好,于是就耽搁了下来。在信里,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允嘉说“他现在很太平”,他放下心来 …… 钱正没有为难她,她还说过一段时间可能又要参演一部电视剧叫“无情岁月有情天”,是流行的清宫剧,演不知哪个长辫子皇帝身边的一个“答应”,他不知道“答应”究竟是什么角色,但是既然在皇帝身边,好像戏份应该多一点吧。
当时已惘然(81)
这个学期,汤骥伟来信格外勤快,大概因为没得恋爱谈,发现友谊加倍可贵,而且开始喜欢思考一些玄玄乎乎、专门浪费时间的问题,比如人活着为了什么,爱情又是为了什么之类。期中考试后,他来了封信,说“小碗”又去找过他,她跟“马脸”吵架了,很伤心,来找他吐了一晚上苦水。他问许鉴成这是否说明她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如果那样,他是否应该“敞开温暖的怀抱,既往不咎,用宽容迎接她迷途知返”,不得不承认,谈了一场恋爱,他的文采好了许多。可惜鉴成还没来得及写回信,他又写来一封,语气气急败坏,原来小碗把苦水吐给他之后,又乖乖地回到马脸那里去了,他说“这些娘们怎么那么会折腾人呢”,看得许鉴成心里偷偷地笑。
临近寒假,在鉴成通宵温习准备“货币银行学”考试的时候,收到了允嘉寄来的一张照片,是她的剧照,盘着头发,也是穿了大镶大滚的袍子,脸好像稍微胖了一些,瞧着喜气洋洋,旁边站了两个小太监打扮的男演员,都嘻皮笑脸的。再看背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小字,“1994年12月9日照于xx影视城”。
鉴成看她笑盈盈的样子,心里挺高兴,把照片给向晓欧看,她也笑起来,“赵允嘉说不定将来真的能当个明星呢,下次你碰到她,帮我要张签名照片吧。”
“没问题。”他拍拍胸膛。
他惦记着下次碰到赵允嘉问她要照片,但这个“下次”却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暑假。寒假里他去允嘉学校找她,苏北老太太告诉他允嘉住到了一个同学家里,他特地问了一声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老太太说是“女同学”。
元宵节,汤骥伟照例叫他去吃饭,但向晓欧已经先约了他,就推掉了,随后心里一动,问“你有没有叫赵允嘉?”他记得去年那次跟允嘉一起在汤家吃饭,汤骥伟的妈非常喜欢允嘉,叫她以后都上他们家过节,允嘉去年信上说冬至就是去汤家吃饭的。
“叫了,她问你来不来,还说要是你来她就不来。”
“为什么?”
“她说你要一来,就光是我们两个人讲话,没人理她了。”
“你怎么说?”
“我就跟她说,我跟你哥一起斗蟋蟀玩响炮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所以啊,不要因为长大了就嫌弃你哥。”汤骥伟说着,自己呵呵地先笑起来,然后话题转开,“你丫可不够意思,就忙着孝敬丈人丈母娘,老朋友都请不过来。”
“什么呀,我先答应她的,”他也跟着笑起来,关照汤骥伟,“今年记得别玩炮仗了。”
那次在向家,气氛却并不是太好。向晓欧的哥哥果然没考研究生,已经联系好本地的一家不冷不热的科研单位,待遇一般,但是算铁饭碗,对方很欢迎,意向已经签好,下学期实习就去那里。
向教导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现在可以模模糊糊地讲几个字,但还是十分艰难,除了向晓欧她妈没谁听得明白。向教导对这件事仍然无法释怀,觉得儿子就此放弃大好前途太可惜。因为许鉴成早已是向家的常客,所以他们也就不对他隐瞒情绪。
向大哥灌下半瓶啤酒,闷闷地对着里屋说了句,“爸,着什么急呀,咱们家又不是我一个孩子,将来晓欧小许他们的前途好着呢。”
许鉴成看看向晓欧,向晓欧也看看他,两个人相对无言。
回想起来,汤骥伟和赵允嘉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暑假里,汤骥伟拿了几张他爸爸学生家长送的某酒店休闲中心室内游泳池的赠票,叫他和赵允嘉一起去游泳。三个人见了面,没几分钟的工夫,就能看得出允嘉和汤骥伟之间关系已经不同从前了。无论说什么话题,汤骥伟的眼睛差不多总在她身上打转,而她的口气也亲昵许多,甚至直呼“乌克兰”,汤骥伟也毫无反感,甚至挺受用的样子。
可是真去了,也就是他跟汤骥伟两个人游,赵允嘉说她身体不舒服。
“你怎么了?”
“有点肚子疼。”她轻轻笑了笑。
“那你还来?”汤骥伟问她。
“来的时候又不疼。”她嗔他一眼。
她这样一来,汤骥伟也无心多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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