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师绘说,绕过安宁小学再往山上走一段,有一小片林子,算得上安全,景色也相当不错。当然,再往山上走就没有公路了,只有当地人开辟的小道可走。
尽管还有些安全上的顾虑,但终究敌不过秦锦秋的星星眼攻势,再说让她自己去他更放心不下。想了一会儿,林嘉言点头同意了。
翻出一只手电筒,两人悄悄出发。
绵延无尽的山峦隐匿于黑夜之中,只留有渺渺的轮廓可循。黑灰色的山影与藏蓝色的夜空在交界处模糊交融,银色的月辉为它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远处依稀传来蝉鸣,却又辨不清声音的来向,以至于感觉有些不真切了。
林嘉言一手打着电筒,另一手牵着她。一开始秦锦秋还有些抗拒,但在少年异常执拗的坚持下她也顺从了。手电筒打出醒目的白光,在身前形成一片光圈。不知走了多久,光圈中才出现树影。
说不上名字,却都十分青郁茂盛。其间流淌出一条小小的溪流,清亮通透,在两岸绿草的掩映中更显可爱。有了水面的映射,四周也像亮堂了些。林嘉言灭了手电,说:“沿着它走吧。”
这样入林,比较不容易迷路。
秦锦秋明白他的意思,一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嘉言不解地望着她,难得露出些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怎么了?”
“没什么。”秦锦秋收住笑,摇摇头,主动牵起他的手,“走吧。”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爸妈总是十分放心的。当时还总为那种没来由的信任感到疑惑,现在,则仿佛明白了一些。
她握紧了他的手。少年的手掌修长而光洁,手指冰冷,掌心却是温热的。心跳一点点变得剧烈,逐渐又回复平静。假如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她的脑中甚至冒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这里,在这样一个与尘嚣隔绝的地方,没有别人,过往的悲伤绝望都不再重要。该有多好。
想着,秦锦秋轻轻叹了一口气。
听到她的叹息声,林嘉言停下脚步。
“还是太早了啊。”
“咦?”
“萤火虫。”林嘉言笑着低头睨她,“这个时侯有萤火虫吗?”六月底,还没有完全入夏,山间的寒气在待久了以后也着实让人吃不消。要说有萤火虫,才是怪事一桩。
松风镇的流萤,总得再等一个月才会多起来的。
“有的有的!我刚刚看到了!”秦锦秋着急地跳脚。不过林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源,她的论点显然相当没有说服力。不服气地跑开两步想要寻找证据。不想她就站在溪边,一脚踩到滑溜溜湿腻腻的草根,一旁的林嘉言挽救不及,只听哗啦一声,水花落下后秦锦秋坐在溪水中,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眨巴眨巴眼,吐出一口水,欲哭无泪。
林嘉言撇开脸,努力收起眼底的笑意,才弯腰朝她伸出手,“好了,起来吧。”
秦锦秋扁了扁嘴,嘟嘟囔囔地说:“你笑出声来没关系。”
然而下一秒她就瞪着肩膀颤动的少年勃然大怒:“叫你笑你还真笑——啊!”她一拍水面站起身,正要展开攻击,可脚踝处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疼得她五官皱作一团,又摔进水里。
扭伤了。
不理会她手脚并用地胡闹反抗,林嘉言仔细检查了伤处。不仅有扭伤,方才跌入溪水中时小腿还硌到溪边的石块,留下了几道口子,此刻已开始红肿发烫。他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将手电塞入秦锦秋手中,背转过去蹲下身子,“上来。”
秦锦秋缩了缩,有些犹豫。闯了祸的心虚令她说话也不敢大声,“你、你的衣服会弄湿……”
“总是要换的。”林嘉言回头安抚地笑了笑,“上来吧,小心着凉了。”
话音未落,她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言语无用。
她只能哆哆嗦嗦地爬上了林嘉言的后背。
少年身形清瘦,肩膀却意外的宽阔有力。秦锦秋嫉妒地戳了戳他瘦削的肩头,闷闷地问:“我很重吧?”
林嘉言又被逗笑了,“我背得动。”
只要是你。
汩汩的溪水声分外明晰起来。林嘉言走得很稳,有节奏的颠簸让她趴伏在他肩上又打起了瞌睡。为了驱赶睡意,她振作精神,轻声哼起了歌。
她素来五音不全,能忍受她的歌声并始终面带微笑的怕是只有林嘉言了。在她终于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唤道:“阿秋。”
“嗯?”
“这首歌,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锦秋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上次在Dream Catcher里听到的……就是你家街口的咖啡店。”
自从被颜欢带着去过一次以后她就很喜欢那里了,常常偷空跑去。她记得那个傍晚,暮色温柔,久落尘埃的钢琴前终于有了人。弹着琴的少年,倚着琴身轻声唱歌的少女,场景美得不可思议。然而之后无论再去多少次,都见不到他们了。
“想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想。”
林嘉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悠久旅人》。”
他说得很低,被晚风一吹,声音便散了。秦锦秋迟疑地重复:“悠久……旅人?”
那,就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溪流在前方拐了个弯,水面之上架了一座小小的木桥。桥两头草丛分外茂盛,其间隐隐散落着点点萤光。林嘉言跨上桥,脚步带得草丛晃了晃,那几点萤光动了动,竟慢慢升了起来。
以此为序幕。
就仿佛是一种引领,远方的丛林,更远方的丛林,方才不知隐匿于何处的细微光辉们漂浮、汇集,无声无息,漫山遍野,微小的萤绿色光辉映亮了夏夜的山林,将他们包裹围绕。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流萤——并不是被装在瓶子里榨干最后一滴光芒,而是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山野中,活着,凭它们自己的意愿。
“好漂亮……”秦锦秋喃喃地赞叹着。
“嗯,很漂亮。”林嘉言停在桥上,轻轻将她放下地,微笑着由她对这漫天流萤看得入迷,“那么,不捉了?”
它们只该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秦锦秋点点头,“不捉了。”
回校舍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在林嘉言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听到她说:“言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哦。”
两个人在一起的路,再长,再单调,都不会觉得无聊。
“男孩子叫暮景,女孩子叫桑榆,名字呢,取的是‘桑榆暮景’的意思,两家人希望他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他们出生的那天,家人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榆树,榆树长啊长,长得很大了,暮景告诉桑榆,他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大概,不会回来了。桑榆却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就在那棵后来已经很老了的榆树下面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
到这里就没声儿了。
细细听去,她的呼吸轻柔而均匀。看来是已经睡着了。
林嘉言垂眸笑了,“再后来,一定等到了吧。”
他本是自言自语,而本已睡着了的秦锦秋无意识地含含糊糊接了一句:“嗯……等到了……”
桑榆暮景,就是夕阳斜照在桑榆树上的意思,用来比喻老年的时光。
如果能够陪你一起老。
'四'
如果能够陪你一起老,那么我一定要在很远的将来,老得已经走不动了的那一天,与你坐在老树下的藤椅上一同看夕阳渐渐消退光芒,细数我们曾并肩走过的路,并肩看过的风景,一样喜欢的人,一样讨厌的人,直到连话也没有力气说,只能握住你嶙峋的手,咧开干瘪的嘴,露出笑容。
那真是最奢侈的梦想了。
'五'
将秦锦秋背回房间时,同屋的几人还不曾回来。摇醒她,嘱咐了好几遍一定得换下湿衣服才能睡后,林嘉言才出门下楼。走出楼道口时,正遇到抱着书本回来的颜乔安。
“我说过了,女生宿舍,男士止步。”她目不斜视地径直越过他,却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冷冷丢下一句。
林嘉言脚步顿了顿,回过头。苍白暗淡的灯光下,她的背影让他的心脏蓦然像一阵刀片划过般尖锐地疼。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绕过了话题,“阿秋今天掉进水里了,你能帮我看着她换了衣服再睡吗?”
“为什么要?”颜乔安轻嗤,“林嘉言,我并没有原谅你。”
闻言,林嘉言不露丝毫诧异,平静地苦笑,“我知道。”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
道过晚安,林嘉言匆匆地离开了。但若他再回头一次,便会发现,颜乔安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嘴唇微张,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迷惘、失落还是愧悔,又或者几者兼有。可只一瞬间的工夫,她紧紧闭上了眼,咬住了微微颤抖的下唇。
他是无辜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而她,也明白。
但若不将所有的悲剧都归咎于他,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永远失去了林述谣的世界。
很累了。
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
二楼的房间暗了下去。秦锦秋掩上窗,拉好窗帘,重新躺回床铺。
蝉歌如雷鸣。
'六'
正式的课程自第二天开始。
AB两班的人分在一组,邱叶原去了教务处,剩余的五人则靠抽签决定了教职。林嘉言教数学,秦锦秋教自然,路和教英语,梁未来教社会,颜乔安教语文。初决定时秦锦秋还在腹诽抽签这种方式的不负责任,但很快便发现了万物真有其必然性——温和而又有稍许疏离感的林嘉言教数学再适合不过,胡闹至上的路和将英语课带得热火朝天,梁未来讨喜的圆脸也相当有亲和力。相较之下她自己就显得逊色了,时不时卡壳忘词,拿起粉笔大脑便一片空白。但好在孩子们都十分宽容,在讲台下大喊老师加油,让她感动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一天最后一课排的是语文。秦锦秋洗去了满手的粉笔灰,走回临时为他们准备的办公室。经过教室时,却见路和与梁未来二人兴致盎然地蹲在窗台下,林嘉言倚在一旁的墙上,也是面带笑意。她呆滞三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们偷听?”
路和比了个“嘘”的手势,朝她招招手。秦锦秋迟疑了一会儿,也猫着腰溜过去蹲下了。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担心被颜乔安听见动静,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朝路和做口型。
路和格外轻松愉快的回答让她不禁有种被打败的感觉,“当然就是偷听啦。”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宿舍冲个澡……真难想象林嘉言也会跟着凑这热闹,秦锦秋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我先走——”
话只说了一半人就被路和拖住。
“颜乔安管小鬼头的场面可不常有,错过一次可就再难看到喽。”
也许是因为又换了位老师,孩子们很是兴奋,教室里闹哄哄的。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静下来的迹象,秦锦秋有些按捺不住了,正要探出头去看,却被路和按了回来,“耐心。”
颜乔安会敲黑板拍讲台地管纪律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
“书,35页。”一片嘈杂中,她简短地说。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奇迹般地让孩子们安静了。一时间只听到哗啦哗啦的书页翻动声。
她听得一头雾水,忽然感到有人在戳自己的手臂。梁未来递过来一本语文书。
准备如此齐全,显然是蓄谋已久的有组织有计划的活动。
秦锦秋觉得有些好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翻开。小学六年级的课本自然不可能收录什么深奥古文,但眼前的这一篇也着实让她瞠圆了眼。
让六年级的学生来学李清照的《声声慢》,期望值是否太高了些?
“现在的孩子,早熟啊早熟。”路和支着下巴,状似无限感慨。
秦锦秋与林嘉言同时呛了一口。
这时,教室内又响起粉笔与黑板撞击的轻微笃笃声。安宁小学的黑板是木质的,不常有玻璃黑板的尖锐摩擦声,有节奏的敲击清亮悦耳。除此以外,一片静谧。秦锦秋垂首默默念着那些熟悉的词句,久而久之,那敲击声竟成了绝佳的背景音。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稍歇。她阖上书本,才发现身旁的几人已无声地探出头去。
安宁小学教室的窗台很高,偷听偷看着实是个体力活。秦锦秋学着梁未来与路和的动作,微微屈膝,直起腰,将身体冒出窗台的部分控制在眼睛以下鼻梁以上。
这位置斜对着黑板,夕阳模糊的光线斜照入室内,年久的黑板微微反光。如此,洋洋洒洒飘逸秀美的篇章更显超拔而不可捉摸。秦锦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熟悉的字体——颐北高中入学仪式当天,她经过B班门前的时候,看到的“颜乔安”三个字所用的字体。
颜乔安放下粉笔,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