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乔安。”
她收回神智,才发现自己又在发呆了。
梁未来拍拍手里的大叠稿纸,讨喜的圆脸上满是骄傲,“我很厉害吧,比赛还没开始就组织到这么多通讯稿,这次我们班的文明分没问题啦!”
颜乔安礼节性地说了句“辛苦”,集中精力清点起通讯稿数量,然后朝一旁等待的学长比了个“五十五”让他记录,再将稿纸归入待审稿件的夹子里。好容易完成这一连串的工作,忽然听到一声发令枪响。
高一女子八百米的比赛已经开始了。
操场上顿时沸腾起来,不少人推推搡搡地跟着陪跑。高二组在体育老师的指挥下排成一列,等待着上跑道。
颜乔安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前后的运动员都有服务人员跟随,而秦锦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果然生气了吧。
照理说,这种场合林嘉言是一定会陪在一边的,而他此刻却不见踪影。秦锦秋低下头,为自己的任性妄为暗暗后悔——当然她也知道,有机会再选择一次的话,她依然会站到这条跑道上。人缘甚好的路和也不知钻到哪班的大本营混时间去了。
说不失望不失落,那是假的。
前方欢声雷动,高一组的第一名已经抵达了终点,随后又陆陆续续有人下场。裁判吹哨,“高二组准备。”
她深呼吸了几次,感到腹部的绞痛渐渐平息了些。负责按秒表的老师走到她面前,确认道:“1165号,二年A班秦锦秋?”
她点点头。
年轻的老师在名册上打了个勾,然后朝她挥了挥拳,笑着鼓励道:“加油!”
“各就位——”
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
秦锦秋定了定心神,迈开脚步。
砰——
枪口青烟未散,十多人便一同冲向前去。秦锦秋在靠内侧的第三道,轻易地抢占了先机,跑在第二位。拐过一个弯道,经过二年A班大本营前,班上的同学尖叫呐喊,“秦锦秋加油”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鼻头一酸,脚下跑得更卖力。
然而事情显然不会那么顺利地结束。
跑完半圈后吐纳还算平稳均匀,然而到四分之三圈时她忽地脸色一白,呼吸顿时乱了节奏,脚步也紊乱起来。
好痛。
痛得无法呼吸。
额角渐渐沁出冷汗,她努力按捺住用手捂住腹部的冲动,强逼自己机械地重复摆臂动作。第三名远在身后十多步,见状加紧赶上,逐渐缩短了距离。
她深深吸气,想要再度把距离拉开,然而速度无论如何也加不上去,只能徒劳地跨着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的第三名、第四名从身边越过。
前方枪响,此刻第一名已经跑完一圈,进入第二圈的加速阶段。秦锦秋紧咬下唇,蓦地,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腿……在抽筋。
怎么会这样!
心思一乱,呼吸便也跟着困难起来。面前的景物开始晃动模糊,她紧紧闭上眼,再睁开,无济于事。
第五名也超上了前。
不行了吧。
说是没拿到名次也没关系的……那就这样了吧……没关系的……
“秦锦秋,加油!”
她一愕,抬头望向主席台。颜乔安激动地站起,手里握着话筒,微微颤抖着,视线却坚定不移。
怎么……
“听到了吗,连乔安都给你加油了哪,不好好跑可不行。”熟悉的带笑嗓音近在咫尺,秦锦秋错愕地看向内场,路和不知何时起跟在身边陪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比出大拇指,“哥哥我的陪跑费可是很高昂的,不要浪费了啊!”
这家伙,说什么呢……秦锦秋失笑,被这么一分神,腹部的绞痛好似也平息了些。她一抿唇,低头加速。
“好样的,就这样把前面的坏家伙们都甩到身后去!”路和哈哈大笑,高呼一声,紧跟上来。
超过一个。
又超过一个。
前方还有两人。
进入最后一段直道。秦锦秋瞠大双目,只听得呼啸的风声充斥耳廓,跑道两侧如雷动的加油声也渐渐隐去。距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只剩一步了——离终点也只剩下五六米的距离。
她一沉气息,瞅准前方两人之间的空隙,侧身超过去。
就在那么一瞬间。
那两人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同时向里侧靠拢。空隙骤然缩小,秦锦秋收身不及,被撞个正着。
电光火石之间,她脚下用力一撑,硬是改变了自己倒下的方向,朝终点重重摔去。
那根白色的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点哨声响起。
“第一名,1165号!”
全身的力气在瞬间抽尽,她闭上眼,任由身体下落。
面前等待的却不是冰冷坚硬的地面。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而温柔的怀抱。她隐隐有种感觉,那个怀抱,已经在这里静候了很久很久,只为了等待她的到来。有谁收拢手臂,俯下身来,在耳畔轻轻道:“阿秋,恭喜。”
秦锦秋微笑,安心地在那个怀抱中昏睡过去。
远远的,高高的主席台上,颜乔安注视着这一幕,内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八'
“还、还是放我下来吧!这太夸张了!”
暮风和煦。
浅金色的日光将云层染作橙红,天幕如同洇了水渍的画纸般温润柔和。一望无际的水面,粼粼波光往远处无限延伸,宁静而恒远。
不顾秦锦秋的抗拒,林嘉言背着她,沿着川泽河慢慢地往家走。
一来没训练,二来准备活动不足,三来生理痛,醒来后一动双腿就痛得哀哀直叫,这样还企图自己走回家,简直是妄想。
“那我放你下来,你肯打车回去吗?”
“当然不!这么点路,多浪费啊!”秦锦秋条件反射地给出否定答案,随即认清对方的意图。路人频频回头,还不住掩嘴偷笑,惹得秦锦秋脸颊涨红,“我说放我下来啦!太丢人了!”
林嘉言一扬唇,淡淡威胁道:“再吵我就改公主抱喽。”
秦锦秋立马闭嘴,闷闷地埋下头,不再说话。
“阿秋?”林嘉言觉得好笑,“生气啦?”
“言言,你学坏了。”她不肯抬头,伤心地指控。
林嘉言一愣,紧接着哭笑不得。
宁静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言言。”
“怎么?”
“天色不早了……你不急着回家吗?”
“爸妈都出差了,家里没人。”
“噢。”
过了一会儿。
“言言。”
“怎么?”
“我还是……自己走吧……天都快黑了,这一路打不到车的……你也很累了……”
林嘉言停下脚步。
秦锦秋只觉得过意不去,埋在他肩膀上不敢抬头。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只见对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放回地面,站稳。
她不解地回望过去,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妥协。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林嘉言握住她的肩,缓缓地俯下身,沉静无波的黑眸中起了她从未见过的波澜,“那么,我就讨点报酬吧。”
他说着的时候,是带着笑的,那笑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然而她只是愣愣地张大眼,看着林嘉言的面容越来越近,却不想逃开。
太阳完全沉落地平线。
天色将暗未暗,寥寥几颗星子洒落在遥远天幕。湖蓝色与黛紫色交织的星空,美丽得让人屏住呼吸。
少年的嘴唇微凉,但却在温柔而耐心的轻啄间逐渐变得温热。秦锦秋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空旷寂静的河畔,只有林嘉言和自己。她忽然觉得意识一片空白,思考什么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笨拙地回应着,听到少年低低的笑,随即不服气地踮起脚想要咬过去。但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动作时腰身已经被揽住,更贴近,更贴近一些。
因为紧张而杂乱无章的呼吸也渐渐回复平和。
面前的这个是谁呢?
她知道,是林嘉言。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不管世界怎么变,都独一无二的他。
只要知道了这些,其他的,都没有关系了。
'九'
第一眼见到你的那瞬间,我就明白,你将成为特别的存在。
相遇,相识,相伴,离开,归来。其间有什么在什么时候悄悄改变,我不得而知。但那些与你的存在相比,都变得无关紧要。
不管过了多久,你还在这儿,你还在我身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十'
又一次踏进颐水路。
回头看看林家的宅子,再看看面前颜家的门牌,秦锦秋没来由地感叹了一句:“真的很近啊……”
时间往回倒回半天。午餐时间,极少串门子的颜乔安竟然来二年A班敲门。
“今天我过生日,晚上来我家吃饭。颐水路19号。”
综上,她现在站到了颜家门前,攥着手里称得上简陋的礼物,紧张得两手冒汗。进了院子,内部的构造与林家大致相同,小池边早早摆好了长桌,院内装饰得流光溢彩,看来主人为这场生日宴费了一番心思。
颜乔安本人看起来却是兴致缺缺,但也耐着性子在桌前招呼客人。秦锦秋上前递了礼物,道了生日快乐,顿了很久,她又小声地补上一句:“运动会的时候……谢谢你。”
颜乔安一愣,随即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今天要玩得开心。”
颜欢今天也回到了新台,远远见他领着几名长辈模样的中年人走来,秦锦秋也不便再缠着颜乔安说话,暂且道别后在院子里随意逛着。
拐过主屋,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和?!”
坐在花架下发呆的少年抬起头,“阿秋?乔安说要请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秦锦秋只觉得思绪乱糟糟的,先前撞见的画面又一次闯入脑海,她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和颜乔安很熟?”
路和沉默下来。就在秦锦秋忐忑不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与其说我跟乔安很熟……倒不如说,是因为述谣。”
毫无预警撞进耳廓的名字让秦锦秋呼吸一紧。
“我和述谣是初中同学。啊,应该算得上是好朋友吧,很好很好的那种。他死后,乔安才来接近我,也许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能跟她分享关于述谣的回忆的人吧。”他垂下眼,夜色掩饰下,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阿秋,述谣生前跟我提过你很多次哦。”
啊……那个,我叫秦锦秋。
我知道。
这是她来到新台以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这是她以为除了林嘉言以外可以全心信赖的人,她以为,这个人,将她当做朋友,只因为她是秦锦秋。
只因为她是秦锦秋。
秦锦秋倒退了一步。
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问:“所以……你才来接近我?”
不要答应。不要答应。我求你了,千万不要答应。
她死死地盯着路和,期望他能够说出否定的答案。
路和别过头,轻轻应道:
“嗯。”
》》》
第八章
'一'
我一直相信着,没有什么能比死亡更为恒久。
金钱不能,梦想不能。爱情不能,友情也同样不能。
而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才明白,那样一种东西,确确实实是存在着的。
我对你的思念,比死亡更为恒久。
'二'
烛火摇曳,映得院子里影影幢幢。
送走了最后一名客人,颜乔安回到院里,顺手掩上大门。颜欢赶着回学校,而爸爸和阿姨布置完宴会便去了邻市。灭了斑斓耀眼的彩灯,院子顿时被黑暗侵蚀包裹,寂静如潮水渐渐漫上岸。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高脚杯贮着的工艺蜡烛燃得只剩下一小截,原本晶莹剔透的漂亮颜色此刻变得污浊浑厚,令人心生嫌恶。
“乔,对着蜡烛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哦。”
她一怔,蓦地抬起头。院子里一片空旷,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
“好好许愿的话,心愿就一定能传达出去的。”
少年低下头,眉眼微勾,墨色黑瞳中宛然流转的澄澈笑意比星芒更为璀璨耀眼。橘红色的烛火为他白皙稚气的俊秀脸庞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
“乔,说好喽,明年的生日蜡烛,后年的生日蜡烛,再后年的生日蜡烛……全部全部,都得让我陪你吹哦。”
颜乔安痴痴地望着烛火,意识有些涣散,“好……”
“那么来勾手指吧!绝对不能反悔哟!”少年愉悦地笑了,伸出小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仿佛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一般,颜乔安点了点头,慢慢伸出手去。
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就在她快要触碰到少年的指头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乔安,你在干什么!”
是不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