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军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吧,我想找个工作。多少找个看着像那么回事儿用点儿脑子的,人家嫌我年龄大了,脑子跟不上了,我想不明白,抓我进去时候我三十三,风华正茂啊,出来的时候我三十六,也不大啊,按老爷们儿的一年四季说,我这还算是阳春四五月呢吧?那些人模狗样的小崽子怎么就说我老了!就那些……但凡楼里有大堂的公司,我都不能进,进去了他们都说我老。对了,有一样,就扫地不嫌我老!可我三十六岁的大老爷们儿我扫地去啊?!我想,我进哥们儿公司吧,要个现成的台阶,可哥们儿呢,想让我帮忙偷税漏税,您说,这事儿我不能干吧?想来想去,我就剩一条道了,自己干,从零开始,这勇气我也不是没有,三十六,我什么不能从头开始啊?我想找个门面房,办个执照,贷点儿款……我想着不就这么简单一个事儿嘛?可我跟您说,不行!门脸儿?我人没脸了谁给我门脸儿啊?谁给我贷款啊,谁给我执照啊?就连我过去最看不上的那些人,都敢骑我脖子上拉屎了。跟您说得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整个儿地,我就是下等公民了。”管军一口气倒出一堆,仍意犹未尽,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啊,呸!”
胡小玲沉默一会儿,不无同情地看着管军:“进去的出来的我是见过不少。我理解你的处境……”
“你是警察!你理解个屁!”管军死死盯着胡小玲,阴阴地吐了这么一句,把胡小玲晾在那儿,走了。
28江建平既然同意搭伙就不能总是等现成的,这不是谁说的,是江建平自己觉着。郭芳一大早就带着俏俏去上课了,临走时还把江建平的中午饭做好了放在冰箱里。这更让江建平觉着该为母女俩做点什么。吃完中午饭,江建平去了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好多菜,都够郭芳和俏俏吃一个星期的了。
正巧江大妈也在菜市场。她其实早就看见江建平了,但就是看着,远远地看着。江建平掏完钱一转身也看见了江大妈。江大妈见儿子看见自己,忙转身儿就要走。
“妈!妈!”江建平跟了过去。
“自个儿买上菜了?买得还不少,是自个儿吃啊还是一家子吃啊?”江大妈讥嘲地看着江建平。
“妈瞧您说这话!人家起火,把我的饭做出来了,我起火,不做人家的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忒不合适了。可是啊,这一搭伙做饭,就有一半儿算一家子人了。”
江建平不爱听了:“您怎么这么说啊!”
“怎么说啊,一个房檐底下住着,除了睡就是吃!你说怎么说啊!”江大妈哪句话扔地上都响,说完生气地走了。
“妈!”江建平叫了几声,江大妈都不停,径直出了菜市场。
郭芳带着俏俏上了一天课,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就连爬楼梯的劲儿都没了。两人实在爬不动了,就坐在楼梯上休息。人休息可心并没有休息。郭芳的一颗心啊大概也不知道什么叫休息。
“俏俏。”
“妈。”
郭芳打量俏俏,给俏俏擦掉脸上的一点脏,又觉得头发乱了,用手给她梳了梳:“俏俏,一会儿回家要是看见江叔叔把晚饭做好了,知道怎么说吗?”
“谢谢江叔叔……”俏俏仰脸儿望着她妈,“还说什么?”
郭芳想了想:“……不用说别的了,乖点儿,多对江叔叔笑。”
俏俏点头。
“看看妈,头发乱吗?”
“不乱。”
“妈漂亮吗?”
“妈漂亮。”
郭芳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伸手给俏俏。俏俏大概也难得一见她妈这么高兴,把小手放在了郭芳手里。两人一起站起来接着爬楼梯。
江建平确实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郭芳和俏俏进门时,江建平正往桌子上放汤。
郭芳看着满桌的饭菜故作惊讶的样子:“哎呀,怎么你做晚饭呐?你快歇着,我来我来,不好意思啊,俏俏放学太晚了,我们俩使劲往回赶,可路上堵车。”说着就冲过去张罗帮忙。
“不用了,洗手吧,都好了。”
郭芳看俏俏,给俏俏一个信号。
“谢谢江叔叔。”俏俏说完冲着江建平甜甜地笑了。
江建平拍拍俏俏的小脸:“嘴这么甜!洗手去。”
江建平转身的工夫,俏俏看了她妈一眼。郭芳冲俏俏竖起了大拇指,接着母女相视一笑。
俏俏可算美美地吃顿可口的饭菜,平时郭芳很少给俏俏买肉,说是不让俏俏吃得太胖,那样不利于跳芭蕾,其实主要是为了节省。
饭吃完了,郭芳和江建平都夺着个盘子争着洗碗。“我刷。”“我刷。”“我刷。”“我刷。”“我……”争着争着郭芳先停了,江建平也跟着停了,两个人都拿着盘子的一边,像是在相敬如宾。
第四章要是你摔倒在泥里(4)
“行,那就你刷。”江建平先松手了。
郭芳化解地笑笑:“这样,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做饭了就不洗碗,洗碗了就不做饭,行吧?”
江建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了,突然犯了一下愣。
“怎么了?这规矩不行啊?”
“是不是家家都这规矩啊?”
“你们家原来是这规矩吗?”
江建平愣了一下,觉得话题不对了:“啊。是……不说这个了。”
郭芳还是试图化解:“没想到你还会做饭,你做的汤挺好喝的。以前在家老做啊?”
“啊……我媳妇……”江建平觉得说得不对,忙改口,“我前妻,他们片警忙。鸡毛蒜皮的事儿多,我休息的时候就我做。”
郭芳对江建平的这经历非常感兴趣:“你挺照顾她的,是吧?你好像脾气不大,是吧?你们俩怎么离了?”
“唉!”江建平欲说还休,“不说这个了。”
“明天走了是吧?”
“对,明天走。”
郭芳不再往下问了,端着盘子进厨房洗碗。
29不能不这么说,管军消沉了。真的,出来以后,他碰到过顺心的事吗?没有。回想起来,走出深牢大狱那天,管军重新看见围墙外的太阳,感到过瞬间的起死回生,看见绿树叶子上反射的太阳的光芒,竟然对这世界有过莫名的感动,管军的眼睛瞬间湿过。
从前管军曾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后来为了哥们儿义气也好,为了保住千辛万苦挣来的公司也好,总之管军扛了三年大狱。男人,既然脖子一伸,决定往肩膀上扛这三年大狱,就认了,就当是命中注定的。可无论怎么着,大狱就是大狱,它不是糖,它是毒药。进去过,吃过这毒药,管军再也不想吃了。离开了,管军感到了死死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突然一松,他管军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深吸一口气,管军的眼睛为之一湿的一瞬间,管军真觉得,就算是号啕大哭也不丢人。那一瞬间,管军怀有的,真的叫感激。对自由的感激。对世界的感激。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的感激。
可现在两个月过去了,管军在街上晃荡着,满大街是匆匆来去的人群,人人都那么忙,只有管军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管军的肚子里是空的,脑子里是空的,眼睛里也是空的。他游魂一样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世界变得一片白茫茫,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看不见世界,世界也看不见他。
管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了一天,天快黑了,管军在过街天桥上看了一会儿桥下因上下班高峰堵得死死的车流,数了上千辆的车,数得头晕眼花了,管军转身要走。就在这个时候,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
“哟,哥,真你啊。我还当我认错人了……”
管军回头看着这个戴墨镜的人。
“哥,我,大蜘蛛啊。”“大蜘蛛”说着摘了墨镜。
管军打起精神应付:“你啊!出来了?什么时候?”
“前天。出来我就找你,没找着,也不知道你上哪儿了。今儿我是刚跟我爸妈吵了一架,我妈还行,我爸不跟我说话,你说,嗨!杠头吧?恨不得没我这儿子才好呢。我知道他也就是打不过我,要打得过掐死我的心都有!这就叫爹!这不,出来散散心,没想到碰着你了。缘分!缘分!”
管军勉强地笑了笑。
“怎么样啊,哥,出来小两月了吧?”“大蜘蛛”上下打量着管军,“顺吗?”
“不说这个了,没劲。有烟吗?”
“大蜘蛛”忙给管军递烟:“哥,你怎么这么颓啊?”
“什么叫颓啊?”
“颓废啊!甭颓了!咱这样儿的,一进一出,就算废了!走,喝两盅去。”“大蜘蛛”抱着管军的肩膀就要走。
“我没钱。”
“我有,我妈偷着给的。我跟你说啊哥,这世界啊,也就剩下妈了。”
这算是管军出狱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搭理他。这人,是他在狱中的狱友。现在管军知道了,为什么在军队一块儿的战士,打没打过仗,后来都算战友;为什么在一个牢里的犯人,只要不是互相结了仇,出去了都是狱友。这个“友”字不是白加的。朋友,“朋”这字本来就是两块一样的肉贴在一起。两块肉贴在一起,身上就好歹有股子暖气。臭味相投也罢,刎颈之交也罢,高山流水也罢,图的不就是互相给个好脸,给个暖和气吗?不然的话,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的,如果不是奔着更高的境界修行去了,就一定是行尸走肉。
管军酒入愁肠,三杯二锅头就迷糊了。管军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大蜘蛛”回家的。管军也不记得时间,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不知道是第二天的上午还是第三天的上午。被惊醒的时候,管军穿着衣服睡在浴缸里。
第四章要是你摔倒在泥里(5)
“谁啊?”管军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查电表。”
管军还是没睁眼,皱着眉头:“门没插,进来吧。”
门开了,隔壁院子的柳大妈探了探头,接着一捂鼻子:“哟,这么大酒糟味儿。”柳大妈也知道管军是什么人,查了电表,抄了字儿,看看管军,没走,觉得身上还有责任就往屋里探了探头。
管军听着没动静,睁眼了,看见柳大妈正探头探脑呢:“我说大妈……我里屋床上没安电表!”
柳大妈忙掩饰:“我就说……我当你里屋没床呢,有床怎么睡洗澡盆子里啊?”
管军气着了:“这不是洗澡盆子,这是浴缸,啊!您要是查完了赶紧的,出去给我关上门,我还没睡醒呢。”
柳大妈是居委会的干事,就冲这个职务她觉得她有义务把管军的情况告诉胡小玲。这天正赶上胡小玲下片儿,柳大妈就把管军这两天接触了什么人,都干了些什么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胡小玲。正当柳大妈眉飞色舞地跟胡小玲嘀咕时管军无精打采地从远处迎着她们走过来。
柳大妈一见管军忙故意大声地跟胡小玲打了声招呼:“……那就这么着小胡,有空勤往居委会跑跑,省得大妈闷得慌。”说完赶忙走了。
管军也来到胡小玲跟前,跟她打了一个照面,但不想理她,侧身儿就要过去了。
“哎……”
管军没理,走自己的。
“管军!”胡小玲声音变得严厉了。
管军停了,回身走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胡警官,您有什么教导?”说着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我听着呢!”
“怎么样这两天,又去试了吗?”
“试什么?”
“找工作。”
“我这不正要去找呢吗?”
“没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大街上失业正找工作的也不是你一个,多试几家……”
管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嗯,知道,挫折总是难免的。我想得开。”
胡小玲话锋一转,转到她最想说的话题:“朱大鹏放出来了,见着了吧?我想给你提个醒,他跟你还不太一样,你们进去的原因不一样……别受他影响。你上回不是问我经验嘛,那我告诉你经验,你现在就是在一个关口上,千万把路走正了,别偏。好多出来的人,一不顺就失望,一失望就自暴自弃,就在这个时候重蹈覆辙了。这倒应了老话了,逆水行舟,你不小心点儿,就随波逐流了……”
管军眼瞧着别处,就当胡小玲说的话是耳旁风一样,根本不理她那茬儿。
胡小玲看着管军这副样子,也不说了。
“您不说了,说完了?!”管军见胡小玲停下来,该自己开口了,“我问问您行吗?你干嘛老盯着我啊?我就跟‘大蜘蛛’一块儿喝了顿酒,怎么了?犯法吗?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是犯人了,如果你认为我还没有改造好,就还把我送回监狱!我告诉你这外头我呆着还真不舒服了!你抓我吗?”管军跟胡小玲叫上板了。
“我这是给你一个忠告,等需要我抓你的时候就晚了。”胡小玲冷冷地封住了管军的嘴。
30尽管管军真是像胡小玲说的那样,他跟“大蜘蛛”本质上不是一路人,可管军现在除了“大蜘蛛”这路人还拿他当人之外再没有第二路人把他当人。所以管军又去找“大蜘蛛”了,话投机不投机的可以不说,但至少酒不分人。
“咣”,酒杯又一碰,管军和“大蜘蛛”一饮而尽。屋里乱七八糟的已经码了几十个啤酒瓶子。
“大哥,光你们喝啊,还有我们呢!”“大蜘蛛”旁边的小姐也要跟“大蜘蛛”喝。
“大蜘蛛”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