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意惊讶,陆雨也太不禁逗了,这不像她。她赶紧取出礼物来缓和气氛:“差点忘了,我在香港给你买了套‘迪奥’护肤系列,咪儿送了你一套‘迪奥’彩妆系列,我们俩凑成一整套。”
陆雨道了谢,顺口问:“你给钱教授买了什么礼物?”
“一只钻表。”可意嘿笑,“3D…GOLD,罗纳尔多戴的牌子。”
“那不便宜吧?”
“一万八呢。把我心疼得捧着表人神交战了半天,简直像英雄断腕。要知道,我自己想要只‘香奈尔’的皮包好几年了,国内卖要两万,香港只要一万二,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也没舍得买。香港的导购小姐很特别,如果她在招呼另外一个顾客,那么不论你跟她说什么,她都会请你‘等一等’。我说‘你只要告诉我一声多少钱就好。’她还是说‘请等一等’——在招呼一位客人的时候,绝不可以同时应付另一位客人,这就是她们的职业操守。我在香港受到的最大教育,就是排队。”
陆雨大不自在:“钱教授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排在你自己前面的吧?自己不舍得买包,倒花大价钱给他买表。”
“那倒也未必。”可意坦白地笑,“我给自己买只再贵的手袋,喜欢过了也就过了,照样不会一年四季常用;给他买只名表,他可以戴一辈子。我本来想过买只便宜点的,可后来一想啊,既然舍己助人地决定要让他感动,不如使劲感动他一回,要买就买只贵的,让他一次性感动死算了。”
可意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的香港见闻,“我和咪儿还特意去看了场人妖表演,门票要一百六一张呢,不过很值,都是从泰妖人妖大赛中选出来的尖子,什么2005人妖皇后,2004人妖最上镜小姐什么的,真是活色生香,风情万种呀,让人看得真是绝望——男人都长成那样儿了,女人可怎么活呢?”
然而陆雨完全不感兴趣,她的思路仍然在那只手表上盘旋:“教授看到手表的时候,感动了吗?”
“他呀,一只手戴着表,另一只手捧着,小心翼翼地,不像是手腕上戴了只表,倒像是表带上长了只手出来。”可意哈哈大笑,接着说:“我们去了海洋公园,其实到底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没什么好玩的,海豚表演,鲨鱼馆,太平洋海岸……看来看去,都像是又回了一次大连,而且表演水准和规模还不如大连呢。大连被称为‘北方香港’,真是没道理,不如把香港称为‘南方大连’更合适。简直主次不分,正副颠倒。”
可意说着又笑起来,而陆雨的脸色在笑声中褪至雪白,只觉得可意每一句话都似乎另有所指。她很明白指桑骂槐并不是可意的个性,是她自己在疑心生暗鬼。
与此同时,她清楚地了解到的另一件事是:婚姻有很多种形态,无论是可意如何抱怨教授的乏味也好,或是教授嘲笑可意的懒散,但是他们两个人的心中是有彼此的,而且,他们仍在努力地讨好彼此。
陆雨第二天离开了西安。而可意也几乎同时离开了家。
事情败露在一杯茶上。那天晚上,可意从宾馆回到家,闷闷地说:“本来还想接陆雨过来多住两天呢,可她非要赶着明天就回大连,急什么呢?”
钱教授干笑,给妻子泡了一杯茶来,同时也给自己泡了一杯。
可意一尝,抬起头来:“是铁观音?好香。”
“陆雨送的。”钱教授点头赞叹,“观音韵,圣妙香。卢仝《七碗茶》里说:‘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喝这铁观音的时候,算是真正了解了。”说着,随手拈起一片泡展开的茶叶含在口中,静静咂摸着,眼睛望向极远的远方,又似乎一无所见。
可意忽然就愣住了。这语气,这神态,这含茶叶的小动作,都是陆雨的招牌表现。陆雨和钱教授,决不只是仅仅见了一面那么简单。只见一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不会这么深厚;只是泛泛之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也不会这么深沉。
铁观音,是陆雨打在钱教授身上的烙印。陆雨,曾经来过自己的家里,在这里住过,为钱教授演练过茶道,同钱教授交流过人生,所以,他们对彼此才会有那样的激赏与认同。
一念既起,可意立刻凭着她女人的直觉,在屋子里发现了陆雨留下的种种痕迹,从那片茶香中看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参与的整个故事。凭着对丈夫和好友双方面的了解,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她们曾经在这个屋檐下度过了怎样的时光。她知道,他们之间并不至于越轨,然而他们的心,必然曾经碰撞。否则,便无需毁尸灭迹,隐瞒事实。
可意用自己的手臂抱着自己的肩,冷冷地看着丈夫迷醉在茶香中的神情,感到某种疯狂的情愫从自己的心底慢慢升起。丈夫爱上了自己的女友,这是在可意的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的情节,如今在她的生活中真实重演了。这让她几乎有种宿命般的悲观绝望,而悲哀的是,她不能明白地询问,因为问了,钱教授也不会承认,那只是逼他说出更多的谎言,同时也是逼自己的好朋友做出更多的背叛。也许他们会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摔东西,互相指责谩骂,他为了洗脱自己的罪过而挑剔她的懒散,恼羞成怒时会说出一些刻毒的、杀伤力极强的、将来必定让两个人都觉得后悔的话,也许会摔东西,离家出走,甚至大打出手,她会像泼妇一样哭闹,他则斯文扫地气急败坏地撕破所有面具,让彼此看到世间最丑恶的面目。
——需要那样吗?
不,即使婚姻破灭,可意也希望可以为自己、为对方保留最后的尊严与尊重。身为作家的悲哀就是,在一件事情开始之前,她已经完全可以预见那事情的结果。因此,她非但不可以像寻常的主妇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反而好像自己做了错事一般,要急急地掩饰,远离,逃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没发生。
岳可意在自己的想象里完成了整个争吵的过程,而最后却一言未发,蜷曲着自己度过了睡在丈夫身边的最后一夜,屈辱的一夜。
泪水打湿了枕巾,她整夜都没有换过姿势。
第二天一早,在陆雨回到大连的同时,可意也前脚跟后脚地离开西安,回到了北京。
而一段本来有可能大白于天下的慧慧遗孤之谜,也被掩埋在错位情谜的真相下,再次同四位好友擦肩而过。
不是尾声的尾声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四个好朋友呆在四个屋檐下,却是一样地彻夜辗转,情思缠绵。
陈玉在这个晚上做贼一样地溜出了家门,在小区草坪边深深地挖了一个洞,把那幅海市蜃楼的沙画埋了。那幅去而复返的沙画没能像她以往飞遍千山万水搜觅来的那些收藏品那样被陈列在柜子里,而是深深地埋入了地下。
她泪流满面地想:这一生,她再也不可能拥有这样凄美而纯粹的爱情了。她的爱已经埋入了地下,行走在世上的,只是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
她到底亲手结束了这一生中最纯美的一场爱情。
她像飞蛾扑火那样飞去敦煌寻找她的爱,她以为自己是去完成它,却原来,她只是亲手将它埋葬。
而咪儿躺在客房里倾听着李佳在隔壁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只觉得心里一牵一牵地疼,仿佛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她终于发现,自己是真正地爱上李佳了,所谓爱情,也就是牵挂对方到每一次脚步声吧?
然而,她同时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是爱着李佳,就越清晰地感知到慧慧的存在。仿佛慧慧在通过她的身体与李佳再世相逢,她不能抗拒这种借尸还魂的感觉,被情感和理智夹击得近乎疯狂,仿佛身处一个幽明两界的漩涡中,明知即将没顶而无法挣脱。
她窒息地想:除非与李佳分手,否则,她是不可能脱掉“凶手”和“替身”这个双重身份了。
拥有双重身份的人还有陆雨,能医者不自医,她枉学心理,却一不小心就让自己跌进了瓜田李下的缝隙里,连自己也不能面对自己。
再过几个月,童钢就要劳改释放了,她等了这么久,就是等待这久别重逢的一天。可是,为何近乡情更怯,她反而犹豫起来了呢?在西安临阵脱逃,脚伤固然是一种客观理由,然而,是否也是她回避与童钢见面的藉口呢?阔别五年,她和童钢早已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还有可能相处融洽吗?
情感不受控制,也正是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绪下的产物吧?当人们对某种命题抉择不下的时候,往往会激发出超乎寻常的情感,用新的烦恼来掩盖前面的烦恼,作为一种解压和逃避的方式。所以,越多情的人越会处处留情,越倒霉的人越是处处碰壁。自寻烦恼,其初衷正是为了逃避烦恼,是一种下意识的解压方式,即烦恼替代。
可悲的是,心理学好学生陆雨却选择了一种最失败的替代解压方式:爱上朋友的老公。
岳可意在自己的新作品里真实地记录了四个好朋友的烦恼和疑难,却没有办法给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有个词彻夜在她的头脑里回响,并形成一股越来越强大的回声:离婚,离婚,离婚!
这个故事是以咪儿的结婚开始的,难道现在要以自己的离婚来结束吗?老公爱上了自己的好朋友,这是意外,也是必然。因为即使不是陆雨,也可以是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因为任何原因,钱教授爱上另一个女人,从而把自己置之度外。
可意并不恨陆雨,甚至并不生钱教授的气,因为她以一个作家的善解人意清楚地了解:这只是暂时的暧昧,没有任何实际行为,也决不会有结果。这里甚至不存在成全与放弃的问题,即使自己离婚,钱教授和陆雨也不会走到一起,而只会避之不迭。
但是她仍然悲哀情感的不稳定性,与婚姻的脆弱与虚伪。她勉强地维持着这一段鸡肋婚姻,惟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曾经有过的真感情,如今,连这一点也不确定,那么她的婚姻还有什么继续存在的意义呢?
每个女人都很孤独,每个主妇都很绝望,每段婚姻都很无奈,每个故事都有答案。惟独这四位少妇的心结,却无法打开。
但是没关系,她们的友情是经得起岁月的考验的,而且她们正在计划着,要在12月31日聚会一次,一起数钟声,一起祈愿。到那时,她们会坐下来,相聚一堂,开诚布公,那样,所有的疑问就都可以找到答案了。那一天,就会来的。
只是,当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们各自纠缠纷扰的情感疑问,会有解决的途径吗?
西岭雪
2005年12月11日星期日于西安灞柳生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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