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讨这个问题,孤儿院院长走了过来:“岳记者,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现在可以采访了。”
整个关于孤儿院的采访中,可意都在怀抱着一种饱满而感动的情绪中进行的,这使她笔下行云流水,几乎是一边采访就一边完成了写作初稿。她在空白处写着:这些孩子,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沦为弃儿,孤独沧桑地长大。然而,人世间,谁又不是上帝遗落红尘的弃儿呢?
院长见记者笔走如飞,泪光莹莹,也说得十分起劲,并且拿出孤儿院数十年的相册来一一解说。在一届又一届的孤儿合影中,可意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本能或是灵犀,一眼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样小小的一张脸,那样瘦瘦的身子,那样模糊的影像,可是她还是清晰地认定了,那是张晓慧!
“院长,这个女孩是不是叫张晓慧?”可意失声问,“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儿院长大的,却从没问过是哪家孤儿院,原来她早就在北京生活过。”
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辨认着,却仍不能肯定:“我得查查花名册才知道。”
“院长,请你一定确定。这个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杀了,留下一个孩子,也失踪了,我们一直都在调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亲人没有。”可意几乎哽咽了。
院长忙忙安慰:“我这就查,现在就找,你别急,千万别哭。”
哭的是陈玉。晚上,可意和陈玉约在咖啡馆见面,陈玉一看到沙画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再也收不回来。”可意轻轻补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不是的。”可意轻拍陈玉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羡慕你曾经遇到过一个值得爱的人,和一段值得记忆终生的感情。”
陈玉不哭了:“你真的这样认为?你不怪我红杏出墙?”
“除了马局长,没人有资格评判你。”
“老马?哼!”陈玉用鼻子说话,“没有离婚,是我们对彼此的最大让步。”
也许对很多夫妻来说,维持婚姻都是他们对家庭做出的最大贡献。
然而这句厌世疾俗的话由陈玉说出来,便多少有种惊世骇俗的味道。因为她一向是那么热衷于自己的家庭,如果连她也对婚姻表示厌倦,那么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觉得幸福。
她一向是喜欢粉饰太平的,在她的眼中心中,她的婚姻是完美的,儿子是完美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自己才貌双全,能文能武,当然更是完美的。然而现实逼得她清醒,清醒地面对虚伪的婚姻,虚幻的爱情,还有虚浅的她自己。从今往后,她将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沉迷于自己永远高人一头的优越感,并且对有可能的艳遇失去盼望——因为她这一生中最完美的事情莫过于曾经遭遇龙冬冬的爱,而冬冬的完美恰好是破灭的理由,成为她人生中永远不能超越的高峰。陈玉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完结了,完结得凄美而绝望。
可意不便置评,放下沙画,取出一张彩色复印相纸来:“这是我从孤儿院院长那里要来复印的,你好好看看这张脸。”
“这是……慧慧?”陈玉惊讶,“天啊,亏你认得出来,这太神奇了。简直如有神助。”
“也许真有神助。”可意沉思地说,“也许,是慧慧想借这张照片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这幅照片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玄机,但是我想,慧慧的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第九章 是谁在鸠占鹊巢
1、
浅水湾水静风轻,阳光猛烈,游人排成长龙在做摸财神的游戏——说游戏也许不恭,因为他们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坚信或是情愿相信摸一摸财神的头或手就可以财运亨通,摸一摸财神身边的金元宝再把手握拳揣进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
可意和咪儿远离了人群,擎着太阳伞在沙滩上散步,有风吹过,树上的紫荆花飘落下来,可意拾起一朵执在手里,慢慢地走,轻轻叹息:“这就是《倾城之恋》的发生地了,这是半个多世纪前张爱玲走过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苏和范柳原走过的地方,范柳原在电话里问白流苏:从你窗口看出去的月亮,是不是比我窗前的白。那些调情的话,现在都变了味儿了,现代人连调情都嫌烦,恨不得一拍即合,行就行,不行就算,才不耐烦长篇大论。”
咪儿也说:“张爱玲那么多小说里,我最喜欢就是《倾城之恋》——要用倾城来成全一场爱情,多么奢侈。”
可意说:“不用倾城,现代的恋爱,连情书都是一种奢侈。”
咪儿失笑:“浅水湾从来都是奢侈的——这是香港的风水宝地,有钱人最喜欢在半山盖房子,你看那些别墅楼,都是香港最有名有姓的人盖的,背后有靠山,眼前有浅水湾,水是财,招财进宝就指望它了。你再看那些摸财神的人,各个都想做李嘉诚。”
“做不到李嘉诚,做李佳也好呀。”可意开她玩笑,“老实说,结婚前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摸过财神?”
咪儿的笑容黯淡下来:“我倒没想过来这里摸财神,可是,在罗马,我的确想过让李佳把手伸进诚实之口里去……可意,慧慧也去过巴黎。”
“哦?”可意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她哪来的钱?”
“应该不是用她自己的钱吧。”咪儿苦笑,“还记得夹在她日记本里的那幅肖像画吗?签着一行法文:给我的爱。还是你找人翻译的。”
“记得。”可意恍然,“当时我们还猜测她交过一个法国男朋友,原来她真的去过法国。”
“那样的画,我也有一幅差不多的,巴黎街头到处都可以买到,五欧元一张。”
可意初而不解,但很快也就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情人画的。你巴巴地把我从北京召符一样召到香港来,就是告诉我慧慧在法国画过一幅像?我还当什么大发现呢。不过,我倒是真有新发现。”可意取出照片复印纸来,“能一眼看出哪个是慧慧吗?”
不料,咪儿却指着另一个人大叫起来:“天啊,是门海!”
“什么?”可意一时醒不过神,“你说谁?”
“门海!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又会打又会唱的佐罗呀!我们‘素腰阁’的跆拳道教练,和我有过一段情,还说要同我私奔的!”咪儿指着慧慧旁边的男孩,紧张到结结巴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是门海,原来他和慧慧是认识的!他竟然认识慧慧!他是慧慧派来向我复仇的!我活该被他欺骗,被他抛弃,原来他是要为慧慧复仇!”
可意完全被这意外的发现给震惊了,她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就猜测着这其中必定埋藏着一个大秘密,冥冥之中有人借了院长的手将它交给自己,让自己走近这秘密的核。然而她所有的心思都萦绕在晓慧身上,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秘密竟是关于门海的。
门海和慧慧是同一所孤儿院里长大的,那么,他与咪儿的交往就绝非偶然。也许,他是有意应聘“素腰阁”,就是为了要接近咪儿的。
“我早就怀疑他来历不明,原来果然有阴谋。”可意想起来,“上次你跟我们说英雄救美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奇怪,怎么刚好有那些记者冲出来?现在看来,真的是一场戏。”
“他是慧慧的朋友,却在我身边神出鬼没。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好像从我结婚那天起,慧慧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从上海,到巴黎。你还记得吗?慧慧自杀,就是在我的结婚前夜。从此,我就一直追着她走过的路在走,我去的地方,她从前也去过;我住过的地方,她以前住过;我睡过的床……”
“别说了。”可意心烦意乱地打断她,“咪儿,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咪儿如同中蛊,不能停止她呓语般的诉说:“慧慧照片里的玫瑰园,和我家别墅的花园很相像;慧慧以前去过巴黎,李佳以前也去过;在我结婚的前夜,慧慧自杀;追求我的门海,竟是慧慧在孤儿院的同学;我的丈夫,是慧慧曾经想嫁的人;我的情人,是以前爱过慧慧的人……”
“这是两回事!”可意再次打断,“天下的花园都是一样的,两个人都去过巴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门海是门海,李佳是李佳。咪儿,你太多疑了,逼得自己走火入魔,钻了牛角尖,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就算门海追求你是别有用心,也不代表李佳也是嫌疑人。”
“是一回事,一回事!”咪儿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太阳底下,她却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抓着可意的手说:“可意,慧慧的男人是李佳,那孩子是李佳的!慧慧是因为绝望才自杀,是我害死了她!门海是来向我报复的,他存心要害我身败名裂,他引诱我,劝我私奔,就是为了拿我向李佳报复!”
可意也不能自已地微微发抖,却仍然强自镇定,安慰咪儿:“别太紧张。即使门海真的和慧慧有情,你为什么不做另一种设想,设想那孩子是门海的呢?也许门海才是慧慧的情人,也就是那孩子的父亲。不关李佳的事。”
“不是的,我有感觉。当初我在大连度蜜月的时候,慧慧就托梦给我,我还以为她是来向我告别,原来她是要和李佳告别!门海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他就是那只螳螂,而我是那只蝉。就不知道拍照的黄雀是谁?我一直在被人设计,我以为的艳遇,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阴谋!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在报复我,惩罚我,我罪有应得!”
“不是,不是,不是!”可意拼命摇着咪儿,希望她镇定下来,可是她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隐藏在种种迹象后面的真相太可怕了,然而却又如此合理:慧慧爱上了英俊多金的李佳,一直幻想着可以嫁入豪门,但李佳丝毫没有结婚的意思,于是慧慧使自己怀了孕,并且躲起来等着孩子降生,希望母以子贵;然而就在这时,她从报纸上得知了李佳和咪儿“闪婚”的消息,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尤其情敌是自己的好朋友,更使她连夺爱的斗志也没有,于是生下孩子后绝望地自杀;门海是慧慧青梅竹马的生死之交,他了解到整件事后,为了向李佳和咪儿报复,便实施引诱计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让咪儿也尝尝始乱终弃的滋味,而李佳则受到“淫人妻者,其妻女必为人淫”的惩罚。
真相渐如抽丝剥茧,水落石出。
咪儿哭泣:“其实一切都是有先兆的,慧慧遗言托孤,托谁不好,却托付我们四个,就是希望孩子冥冥中可以被我领养,从而名正言顺成为李佳的儿子,回到生父的身边。她烧毁所有的日记,就是怕我知道她和李佳的往事。可意,是我害死慧慧的,如果不是我嫁给李佳,慧慧就不会死;现在,我们又把她的孩子弄丢了!”
“就算那个男人真的是李佳,一切也不是你的错。”可意也忍不住想哭,造化弄人,如果咪儿的一切假设是真的,那该是一场怎样的惨剧啊!“慧慧的日记里曾经提到过,那男人并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是慧慧自己要突然失踪,想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再见面的;所以,即使那个男人真的是李佳,他也不是有意要抛弃慧慧的,更不是有意对你隐瞒孩子的事,因为他根本不知情啊。何况,那个男人是不是李佳还不一定呢。除了那张似是而非的玫瑰园照片和那张同样来自巴黎的画像之外,你有什么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李佳就是慧慧的情人呢?”
“这种事有时候根本用不着证据!”咪儿任性地说,“女人的直觉是最准确的。李佳对我忽冷忽热,就是因为我做的事,都是慧慧以前做过的。有一次我在玫瑰园里向李佳示爱,他明明有欲望,可是忽然就冷淡下来。我一直都不明白,但是现在我知道了,那个玫瑰园,慧慧以前去过,也许,他们以前曾经在那里做过爱。我的所作所为,是一直在提醒他,让他不住地记起慧慧的死。慧慧早就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只是在重复她的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慧慧的情敌,是害死她的凶手;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她的替身,她是在借我的眼睛看着李佳,借我的身体……”
“你越说越离谱了。”可意更加不安,“咪儿,你真是应该跟陆雨好好谈谈,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心理医生。”
“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要与陆雨谈,她把什么都解释成心理病态。可意,你是作家,是靠灵感吃饭的,你说过你相信鬼魂存在,你不觉得这件事是有可能的吗?”
“但是仍然需要证据。”可意冷静地说,“咪儿,在弄清真相之前,你先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一步步地来:首先,得确定李佳是不是慧慧的情人;其次,找到门海问清楚他都知道些什么;然后,再去想孩子的问题,继续追查孩子的下落。你最应该谈心的对象是你的丈夫。”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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