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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喝杯热茶解解腻。”
施炜敲一下门,端了茶进来。左思安努力平静下来:“谢谢施阿姨。”
“以前叫我施炜姐姐的,唉,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你看着还是很年轻。不过我必须叫你阿姨,不然辈分太乱了。”
“说得也是。”
左思安正打算托词头痛,施炜已经拉了把椅子坐下:“小安,我让你父亲去送小齐,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只得微笑:“好啊。”
“这些年你在国外还好吧,巴尔的摩这城市热闹吗?”
“还好,巴尔的摩是马里兰州最大的城市,有将近80万居民,算得上很热闹了。”
“那就好。明天让你爸爸请假开车好好带你去玩玩,他三年前调回行署工作后,潜心研究阿里民俗,可以算阿里通了。”
“不用了,施阿姨,我跟爸爸也说了,我待两天就走,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
“假期时间只有这么长,以后还有机会的。”
施炜踌躇了一下:“小安,你是不是对我跟你爸爸结婚有什么看法?”
“施阿姨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些年你和你父亲几乎完全不联络,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一下,我真的没有破坏你父母的婚姻。我当年之所以选择去措勤支教,一方面是厌倦了城市生活,另一方面是对那里的学校和学生印象太深刻了,想为他们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时让自己得到心灵的平静。我爱上你父亲,绝对是在他离婚以后。而且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躲避我,拒绝接受我的感情。哪怕你生我的气,也千万别怨恨他,好吗?”
左思安无可奈何,只能尽可能诚恳地回答:“施阿姨,你不必跟我解释。我知道我父母走到离婚那一步跟别人没关系。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他再婚,更何况是跟你结婚。一个女人肯在那么艰苦的地方嫁给他,我只会觉得他很走运。他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妻子。”
然而施炜并没有因此释然,反而露出一个苦笑,神态十分犹疑不定。她只得进一步说:“这一次过来,看到你们生活得很安宁幸福,我就放心了。”
“谢谢你这么明理,小安。你难得回来一趟,又说只在这里待两天就走。我本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可是,你爸爸这些年一直都不快乐。他不肯讲出原因,我只能猜测,这多少跟他和你之间关系变得疏远有关系。”
左思安暗暗烦恼:“施阿姨,你想得太多了。这些年我爸爸一直在阿里工作,我一直在国外,距离太远,联络不便。我毕竟早就已经成年,有自己的生活。他跟你结了婚,又有了小齐,你们现在是完整的一家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完整的一家?”施炜苦笑着叹气,“小安,我为了生小齐,调到阿里海拔最低的普兰县工作,一直跟你父亲两地分居,到三年前他才调回行署工作,我也到了狮泉河镇,一家团聚。可这完整也只是表面上的,大概很快就没法儿维持了。”
她怔住,不得不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父亲跟你说了没有,他就要退休了,以后想留在阿里。”
“嗯,他说他习惯这边了。”
“但是我打算带小齐回广东。我父母亲年龄都大了,需要人照顾,而且小齐明年满六岁,我希望她有更好的环境接受教育。”
“这件事你可以和爸爸商量一下,我觉得他也没理由反对啊。”
“我跟他商量过了。不,也许那不该叫商量,不过是我反复陈述我想回去的理由,他安静地听着,不提任何反对意见,最后说,他尊重我的决定,但他想留下。我逼得急了,他就扯出本地一个传言,说是内地干部过来,习惯了这里以后,退休回内地的一般活不过五年。”
左思安好不诧异:“有这种事吗?有官方统计数据吗?”
“哪有什么统计,我还特意去问过,只是刚好有两个援藏干部回内地后,在同一年去世,大家唏嘘感叹,开玩笑闲扯出的一个说法而已。”
左思安略微放心,凝神想了想道:“爸爸生活在阿里,我读医学院的时候就研究过高原疾病的相关资料,还真没见过这方面的系统的病理分析和统计数据。心理上的自我暗示会造成这种传言,但是长期生活在高原地区,心脏负担增大,确实会对健康造成影响。”
“你父亲因为过度劳累,犯过一次高原性心脏病,医生给他的建议也是继续留在高原比较危险,最好回平原地区,他根本不听,反而扯出大家讲的笑话当理由,根本就是不想回内地了。”
左思安再次怔住,马上提出一连串问题:“他的高原性心脏病是什么时候犯的?后来又发作过没有?每年有没有检查?平时吃药吗?有些什么症状?”
“他那次高原性心脏病还是九年前在措勤发作的,紧急转移到拉萨抢救,我接到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医生也说抢救回来有些侥幸。后来我哭着哀求他,组织上又找他谈了几次话,总算说服他调到海拔低、环境相对好一些的噶尔县工作了五年,三年前才调回地区行署。这些年一直在做常规性体检,没有发作。我偶尔看他表情有些难受,问他是不是心脏痛,他说,也不算痛,就是好像心脏冷不防被一只手抓了一下的感觉,缓一缓就过去了。在这边工作的好多人都有这症状,我想应该也不算严重。”
“这……我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小安,你父亲是我遇到过的最无可挑剔的好人,甚至比报纸上宣传得更好。他不断自愿延长援藏工作的时间,连续在艰苦得出了名的措勤工作了六年,先做县长,后做县委书记,走遍了县里每一个偏僻的角落,改善那里的基础设施,帮助牧民脱贫,维修学校,筹集教育经费,把自己的工资差不多全捐了出去,不让孩子们失学。他差不多谢绝所有的荣誉,拒绝升迁的机会。他生活得像苦行僧一样,大部分钱和时间都花在帮助别人身上,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崇拜他的这些品质。可是,我慢慢发现,他真的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这个近乎控诉的结论让左思安完全惊呆了。
她进门以来,看到的差不多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典范,房间布置得温馨而井井有条,男主人略微沉默,但顾家而持重;女主人友善好客,一看就是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小妹妹左思齐活泼可爱。她根本没想到和谐的表象下已经暗流汹涌,不免懊悔刚才没有坚持吃完饭就回宾馆。
她只得艰难地开口:“施阿姨,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跟我父亲……已经多年没有见面,如果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也许你应该跟他好好沟通。”
“我们没办法沟通。到今年7月,我跟他结婚就已经八年了。我用尽各种办法,想跟他交流,他并没有表现得冷漠无情,可是他内心始终有一部分封闭着。我不是抱怨他,他从来没在我面前伪装成一个开朗的人,当年我就是爱上了他的沉默、他的人品。一起生活这么久以后,我也没有对他的人品幻灭,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已经是一个道德上的完人了。我仍旧敬重他,舍不得他。只不过……我越来越觉得,他根本不在乎我跟小齐。”
左思安尽管满心不愿意插手父亲与继母之间的感情纠葛,可是看着黯然神伤的施炜,也不禁恻然。她正想措辞安慰施炜,施炜突然握起她的手,她微微一惊,几乎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然而施炜握得很紧。
“你告诉我,小安,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顿时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施炜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要探求他心底的秘密,我是真的搞不懂他怎么会这样。我永远记得你和他在去措勤的路上相遇的情景,你那么依恋他,他那么疼你,看起来真是一个慈爱的好父亲,肯为女儿做任何事情。可是后来你们为什么又不再联系了。我一提到你,他就沉默不语,起身走开。”
“施阿姨,再提过去的事没什么意义。”
“我不是无事生非,小安,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也许也是他不爱小齐的原因啊。”
“不爱小齐?这不可能。”
施炜苦笑:“不要说你不相信,我把这话讲给任何认识他的人听,都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一直助养着好几个藏族孩子,不只是给他们寄钱了事,而是经常写信跟他们交流,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抽时间去看望他们。他还把其中一个叫格桑的孤儿带回家抚养了整整四年,直到那孩子考上内地的学校。可是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十分疏远。”
左思安的脑子乱纷纷的,隔了一会儿才明白施炜说的是小齐而不是她,不觉也苦笑了。
“我们结婚之前,他说不想再要孩子,我能理解,毕竟他自认为年纪大了,再说我当时也有35岁,一样害怕做高龄产妇,完全同意他这个条件。可是后来我意外怀孕,发现时已经快四个月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告诉你父亲这个消息时,他脸色像死人的一样惨白,想也没想就说:赶紧去打掉。”
此时左思安的脸色也苍白了,她呆呆地看着施炜,说不出话来。
“没有计划是一回事,孩子来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想放弃做母亲的权利。你父亲发了很大的脾气,没人想象得到平时那样斯文温和的一个人,会暴跳如雷,而且毫无道理可讲。我害怕极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母爱一发作,还是硬顶住了。我想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生下来,他怎么可能不疼爱。回头想想,这想法真是天真得好笑。你也看到了小齐,这么可爱的孩子,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可从她生下来,她父亲就一直表现得很冷漠,不管我怎么抱怨、恳求,他几乎从来不抱她,很少跟她玩,跟她总保持着距离。小齐还那么小,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像跟外人说话一样,亲切,讲理,就是一点儿也不亲热,弄得小齐一直很怕他。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他都不肯打报告调过来,宁可和我两地分居着。后来就算调到狮泉河镇来了,也经常外出参与文物调研与保护工作,在家的时间有限。我真的搞不懂,一个会发自内心地关心别人的孩子的善良男人,怎么会努力跟自己的女儿保持距离?如果他在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对待你的,你不可能那样爱他,他来援藏,你也不会万里迢迢从内地赶来看望他,对不对?”
这一通分析让左思安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觉满嘴都是苦涩,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茶太浓,还是心底多年积压的悲伤一直泛到了味觉。而施炜越说越情绪低落,仿佛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面对心里的困惑。
“我要是说他完全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就冤枉了他。我生病的时候,他把我照顾得很好;他只要回家,就会主动做所有家务;我提醒他对小齐不够关心,他马上会抽出时间给她读故事书,教她认字——可是我是母亲,对比我对小齐的感情,我就知道,他只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并没有付出爱。他对小齐如此,对我就更不用说了。”
左思安讷讷地说:“施阿姨,这么对年,我对父亲的了解就是网上搜索看到的关于他的报道,事迹很多,很感人,只是看着遥远陌生,没法儿跟自己的爸爸联系起来,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不起,小安,很抱歉跟你讲了这么多。我也知道,你十多年只见过他一次,匆匆来去,没义务听我倒苦水,我也不该向你找问题的答案。我只是累了,大概也灰心了,不想再探究下去。如果小齐注定得不到来自父母的完整的爱,我不如带她回老家,至少我父母会跟我一起关心她,她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两人都久久再没有说话,房间里十分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房门一响,左学军回来了。他走到客房前,左思安与施炜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觉察出不对劲,可是什么也没问,只是说:“让小安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左思安站了起来,“爸爸,陪我去狮泉河边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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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泉河镇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城镇,漫步其中,左思安发现她记忆里昔日那个寂寥地独立在荒原上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这里看上去俨然已经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道路比过去宽阔,跑着各式出租车和越野车,行人也比从前多,本地居民、外地民工与一身冲锋装的驴友夹杂而行,各种口音都有。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街道两边竟然出现了不少娱乐场所的招牌,门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谈笑出入,越接近狮泉河畔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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