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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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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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惊动犹有心悸。夜这么深这么黑,一如多年前六岁时第一次独睡一间房,午夜惊醒以为整个世界只剩了我,暗夜如巨兽,转眼就会将我吞噬。那时,隔壁房间有母亲,我跳下床赤足跑几步就可扑入她怀抱。现在,隔一层墙有董翩,他站在大门外。等我开门。与他相见。

只是相见又如何?

叶蓝死时他不在公司。

叶蓝死时众人散去后我没再回公司。

暴烈阳光下我静静站许久,站到我抬腿迈步时才发觉腿足俱酸麻。腿足酸麻我一脚脚落下去举步维艰。穿过马路。穿过暴烈阳光。下意识只是往前走。前面有人亦不知道躲。被人狠狠撞了肩不知道痛。撞了别人肩被人骂眼睛瞎也不觉尴尬与难堪。只是往前走。再抬头眼前是购书中心。长长石阶人头川流攒动。这世界这么吵嚷喧嚣原来还是会有这么多人来买书。而再前一晚叶蓝带我来这里买的三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和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清人孙温所绘《全本绘红楼梦》还砖头一样码放在我宿舍床头。

叶蓝说,你一个研究生,怎么能连《红楼梦》都没看过,即使是工科生。说时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我说我真的没看过。所有文学名著不论古今中外我全部都没有看过。看也只是语文课本里的节选,如果那也算看过。想想我忽然笑,不过我男朋友的书算不算文学书呢?畅销书也是文学书吧?

叶蓝翻一个白眼给我,从书架上拽一套三卷本《红楼梦》塞进我怀里。想想又抽出一本,四四方沉甸甸砖头一样,指着封面道,喏,你先看看这个,孙温《全本绘红楼梦》,老爷子用一辈子时间画的,你先看出点兴味了再看原著。会比较容易看得下去。

我抱着这四册书,咧嘴道,可是我没有时间看嗳,叶蓝。

好好看看吧!你男朋友不是作家么。一定看过不少书吧!你这样什么正经书都没看过,小心跟你男朋友没有共同语言。到时人家移情别恋找了小美女作家去探讨文学与人生,你可别扯着我袖子哭鼻子。叶蓝冷哼一声道,很是恨铁不成钢。

我切她一声。回她一个大白眼。虽然就此问题安谙曾拿安导与安师母为例安慰过我,还是隐隐有惊惧。怕叶蓝一张乌鸦嘴一语成谶。抱了书再不敢回嘴。怕她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狠话。

彼时叶蓝一颦一笑皆在眼前,此时她却不知躺在哪家医院的太平间。这世界还可怎样荒芜。

我忽然没有力气再走下去,软软坐倒在购书中心长长石阶上,身旁有小情侣嬉闹着上下追打,有人拎重重一大袋新书匆匆而过,有人拿了肯德基汉堡可乐坐在我身边边吃边憩,有人走过时看我一眼,有人寂静,有人有思虑,而我仿佛被一整个世界离弃。叶蓝死了。莫漠带着不知其父的胎儿辗转欧洲不停更换男人不停做/爱,即使怀着孩子也不肯停止做/爱。安谙不在身边……这世界还可怎样荒芜……

脸埋进膝头,泪水终于滑落。隔了这么久,几条街走过,我终于,哭了。

“旖旖,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董翩再次发来信息。

我捏着手机,屋子里似乎还飘散着叶蓝耳后的淡淡栀子花香,今晚她睡在哪里,哪间医院的太平间?而太平间冷硬冰柜里她是感到寂寞还是解脱?

那个让她放弃生命的男人就在一墙之隔,我无法断然回绝或许只是因为我此刻的软弱。不论是谁,只要有个人陪我不让我这么难过,或许都没什么分别。

“旖旖你再不开门我打电话了。如果你不想让你三位师兄听到我是无妨。”我看着董翩新发来的信息。泪水不断滚落我却突然笑了出来。多么好,他还能威胁。他曾经的女友为了他的遗弃白日飞坠殒殁他还能威胁。多么好。

胡乱抹一把泪水我去开门。走廊里感应灯因为开门声骤然亮起。骤亮的灯光里我冷冷看董翩,还是那么秀媚邪魅,眼里却似有忧伤。

我挡在门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说几句,还是让他进来。而说,又说些什么?进来,又进来做什么?就这么犹豫片刻的工夫,感应灯灭,屋子里亦没有开灯,门里门外瞬间黑暗。瞬间的黑暗中董翩幽幽叹息一声,轻轻抱住了我。

来不及反应我已被他抱在怀里。待我终于反应过来他的怀抱已由最初的轻轻环绕变成用力箍缚。我奋力挣扎愈挣扎他愈用力。直到最后我不再有力气挣扎任他将我紧紧箍缚。他身上有些微酒气,伏低身头埋在我颈间鼻息滞重。似在忍耐似在压抑。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因为欲。如果他也有心痛与震动。我想这一刻他不过是软弱。跟我一样的软弱。翼望得到来自另一同类的陪伴与慰藉。

这样我的心也软下来。感觉不到我的挣扎他渐渐缓了力气。我将脸偎在他耳边,手指插进他发丛里轻轻抚摸他发际。这么浓密轻软的发,叶蓝是不是也曾如我这般轻轻抚摸?

门在他身后关上,“砰—”一声我想感应灯一定又亮了。楼道里一定又光明乍现。与这屋子里的漆黑一片如同两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此时,只有我和董翩。

“我只想抱抱你。”董翩仍未松开他的怀抱。

我由他抱。

屋子里淡淡栀子花香是叶蓝未散的气息。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而叶蓝你此刻并未离去,请你原谅我们不过是俗世里一对软弱男女。你的离去令我入骨难过,难过令我软弱,我想我只是想找个人陪伴,与董翩一样,与黎明时你渴望一个抱抱一样。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或许喜欢与爱一样,不过是因为寂寞。

而人到底是因为堕落而绝望,还是因绝望而堕落?叶蓝如果我这是堕落,也请你原谅。

今日菖蒲花

安谙来时我没有去机场接机。

安谙来时我刚参加完叶蓝的葬礼。

他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CA1351航班,七点五十分从首都机场起飞十一点零五分在白云机场降落。

叶蓝的尸体七点整从太平间化完妆出发,八点二十到殡仪馆,排队等待火化用了一个小时零四十分钟,到火化完毕,历时三个小时整。

这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死亡,每时每刻都有人化骨成灰。叶蓝排在第三炉,在她之后,还有三炉;炼尸炉分两格,每格一名死者,每炉两名。十二名死者分六次火化。仅仅一个上午,这家殡葬馆就有十二名死者化骨成灰。抑或这根本算不得多。

没有举行遗体告别。或许因为这具身体即使再怎样化妆也难平复凹塌恐怖的脸,而碎断的四肢百骸塞再多棉花穿再厚衣衫也算不得完整。所以叶蓝的家属选择了不进行遗体告别。与我当初的选择一样。我亦没有给我的妈妈安排这所谓的最后仪式。生命消亡,任何仪式其实都是多余。不过是做给活的人看。所谓死后荣光要多可笑有多可笑。如果生时不能够快乐。

公司里的同事都去了。惟独董翩。他的秘书代表他对家属致以慰问,并奉上一张据说数目很大的支票。是董翩一向的风格。或许对于他,最后能表达疚欠的只有钱。也只能是钱。

我远远望着叶蓝哀恸欲绝的年迈双亲。捡拾骨灰时她的母亲哭得几欲昏厥。然后一名青年男子过来搀扶走她母亲。另一名素装少妇过来一块一块在骨灰盘里捡拾骨灰。大概是叶蓝的表姐表兄。

他们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叶蓝究竟为何而死。董翩平时对下属不错,公司同仁因此一致保持缄默。而即便叶蓝的家属知道又如何?自始至终都是你情我愿,两不相欠,没有逼迫没有欺骗,承受不了失恋是叶蓝的事情,说到底董翩并无过错。

生命那么大,大到每个人只有一次。

生命又这样小,小到死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对于叶蓝的死,董翩未在人前有半点表示,悔恨或者沉痛。他如常上班,如常召集属下开会,如常交待秘书告诉大家,参加完葬礼吃完回魂饭如果没有事情可以不用再来上班,如果有事情只要不是太急也可以明天再做。丝毫未有躲闪回避。公司里那些原先倾慕他的女员工都私下里暗叹,这个男人何其冷酷。这个男人太可怕。叶蓝大好年华倾身一跃却连他一滴眼泪都换不来。我却知道——我以为我知道,他内心的哀默。

伤痛太重,到最后,只有沉默。我们以为的不动,不过是因为,无法表述。无从倾诉。

从殡葬馆出来,外面阳光大好。大好阳光下我眯着双目眼里望出去一片虚茫。从没有悲伤可以感动上苍,除非这悲伤有能力扭转乾坤。可是没有。没有悲伤具有如此能力。所以叶蓝葬礼这天广州难得的晴天朗日。一如多年前妈妈火化那天。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再见到安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从殡葬馆出来遇上该死的堵车,一堵就是两个小时。长长的车龙拥塞一路,出租车司机最后干脆熄了火。扭开音响,听电台里放的口水歌。或许所有大城市都是这样。现代化进程发展到今天,人类自身所感到的艰难与不易,无非都是拜自己所赐。大气污染,水质污染,臭氧层破坏……我们今天对于环境的所有补救只是杯水车薪。创建远远比不上破坏有力量。我们以为的亡羊补牢,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抚。安抚得了意识,安抚不了自然本身。

手机响起,我看一眼,是董翩。司机很有职业素质的调低音响。电话接通,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望我,我才轻轻道,“结束了。”

董翩仍是无话。半晌,我道,“我男朋友今天来,现在大概已经下飞机。我们约好在购书中心外面会齐。没什么事下午我就不去上班了。”

“好。”隔很久他道。

我想不出还要跟他说什么,捏着手机,却不忍就这样结束通话。电话那边的他的沉默让我知道,有的血泪见得,有的见不得。尽管他对叶蓝无爱,这样一条鲜活生命却到底因为他而殒落,又怎么可能不痛,不动。

“没什么事了。挂了吧。”又过许久,董翩道,“谢谢你。旖旖。”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谢谢。上一次,是因为叶蓝。这一次,我想也是因为叶蓝。因我去送了叶蓝最后一程。在他心里,或许他觉得亦是代他。

我忽然感到难以割舍的疼痛。这与面对死亡又是一种不同的疼痛。这疼痛那么激烈,那么尖锐,激烈尖锐到我想对他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可话到嘴边,我只是说,“你好好的,别让我担心。”

“会吗,会担心吗?”他淡淡一笑,自嘲而寥落,“好好陪你男朋友。我没事。明天早上有会。不要迟到。”不等我再说什么,挂断电话。我怔怔捏着手机,直到手机来电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安谙。

从出租车里下来一眼就看到安谙。他坐在购书中心长长石阶上,脚边靠两只旅行箱,肩上是背包。比相片中还要消瘦。精神却是极好。看到我一跃而起就要跑下来。我也不由自主向他跑去,嘴里却喊:“别过来。看着包!”

他大笑起来,亮白牙齿阳光下熠熠闪烁,我看着他熠熠闪烁的白牙齿,那么亮白洁净,如同他的人,没有暗夜,只有白昼,就觉得滞重难行。不由缓下脚步以一种仰望的卑微,慢慢走近他,走到他近前。

安谙。再见面,你还是你,我却还是我么?

他头发长了。一把抱住我时发梢散落我颈间,痒痒的,带着薄荷洗发水的清香。购书中心长长石阶上人来人往,一如两天前叶蓝死那天的熙攘。那天我久久坐在石阶犹如被一整个世界遗弃。今天安谙终于来到我身边,我却仍觉得凄惶。

“老婆,到底是包重要还是我重要,这对你还真是个问题!”他摩挲我发际,低笑调侃我。

我把脸埋进他胸膛。熟悉的味道。安谙的味道。分别这么久,我连他的样子都需相片不时提醒,可是他身上的味道,有着阳光的甘爽芬芳,我却没有忘掉。这么温暖,这么熨帖。安谙,你还是你,而我还是我么?

这久违了的安谙的怀抱,此刻我环置其中,突然罪恶地想到,原来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的分别,并不那么大。

气息或许不同,可是同样能让我陷溺。

那一夜董翩一直没有走。

我被他抱在怀里从地上到床上。他抱我上床时我只觉得怔忡,太突然,我没想到他会抱我上床。他把我放在床上后自己也躺在我身边,一手环过我肩膀将我仍搂在他怀中。

枕褥间还残留着叶蓝的栀子花香。这香气让我霎时间有负疚。我撑起身子欲挣脱逃离他怀抱。“让我抱着你。只是抱抱。”他加重力气将我更紧拥在臂怀中。柔磁声音有悸痛,有倦然。

“这张床,叶蓝睡过……”我静下来,头枕在他胸膛,这样秀媚的男人竟有如此宽阔结实的胸膛。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跳动。泪水一颗一颗顺眼角滑下,打湿他胸前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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