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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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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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卓夫的音色美如天籁。手指每一弹击都似林中流泉又似深山古琴,我的十指秉承记忆驱策,不仅将每一个音符都弹到,而且竭力表现出所有内声部。这是我母亲一直都极为强调的,她说伴奏声部和上行及下行的半音阶会使弹奏听起来丰满,富有生命。我母亲总说弹钢琴如果理解了这一点就算踏进了钢琴艺术的大门,剩下的就要交给更加刻苦的练习和命运了。可惜,我虽然做到了,却貌似此生都与钢琴艺术无缘。只能是个酒店大堂卖艺的。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董翩和奶奶静许久,然后奶奶轻声用中文说了一句话,她说得极慢,发音生硬涩重,显是很不习惯说中文,她慢慢道,“第二主题里第六小节你为什么在Ⅱ六五和弦和Ⅰ/六/四和弦之间允许平行五度?”

我瞠目结舌。

她固定音高的听力令我骇异。而我对自己的错处根本就不自知。

董翩笑道,“可是怎么样呢奶奶?”

“很有天赋。基本功很扎实。对复调演绎得尤其好。”奶奶面露遗憾慢慢道,“如果好好雕琢一下,会是一名出色的钢琴家。”

“可是旖旖不想当钢琴家,旖旖要当工程师呢。”董翩微微笑道。打开一册曲谱放在谱架上,“视谱弹奏怎么样?”

“还……还行……”我紧张得有点结巴,小声道,“还弹啊?”

“这是奶奶的作品,《第十五交响乐》,也叫《春天牧歌》。你试一下。我给你翻谱。”

我看一眼曲谱。是总谱。E大调。很繁复。第一乐章第一小节右手仅仅是带有两个经过音的E大调三和弦的和弦音。顺序为在弱起的b1之后是以升g1开始的E大调三和弦。之后是作为经过音的a1、和弦音b1及 e2、e1、e2;升f1也作为经过音;之后是e2。接下来是对这一小节前半部的重复。左手从第二个八分音符开始,其顺序为:e、升g、b、e1以及E大调三和弦的反复……

我呻吟一声,太难了。这太难了。只是第一章第一小节就这么难。而我已多久没有视谱弹奏了?何况还是交响乐。何况作曲者本人就坐在我身侧不足十米远。我可怜兮兮看一眼董翩,他亦在微笑望我,“没关系的。最初的演奏因为不熟悉反而更能听出演奏者的本心。技巧太多往往就会遮覆住这些。”他温和道,语声中满满都是鼓励,“试试吧。弹不好也没关系。奶奶喜欢听人演奏她的作品。即使……”他笑意愈深,“很拙劣。”

我惟有硬起头皮。一如我之前所说,反正是献丑。那么好吧,献吧。

曲子很美。即便我弹得滞涩,依然能感受到那美。而且曲式结构、调性布局、和声进行、对位复调、织体变化无一不做到最好,无可挑剔。配器趣味亦极高。我一边弹一边在心里赞叹,要有怎样的天赋才能作得出如此完美的音乐?我想起母亲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在艺术领域里如果没有天赋仅靠勤奋只能让人成为一名好的乐匠画匠却不能成为艺术家。至此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失落与奶奶的痛苦。在母亲眼中我或许真的有音乐方面的天赋,可我没能按她意愿走音乐这条道路,我所谓的天赋经此一生也只能被自己辜负,而奶奶如此有天赋却再也触碰不了音乐,亦不再能写出作品,江郎才尽,美人迟暮,这种痛,岂是寂寞二字所能道尽。

曲到终篇,我静默无语如无声在旷野疾走,因此而得着一整个世界的荒凉与完整。春天牧歌。春天意味着信仰,希望,爱,可是春天之后经过一生人事沉浮的奶奶你想必是深深懂得那份希望后的失望信仰后的幻灭爱之后的不爱吧。而如果无法爱又不曾悟到佛家的门,无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好承担生之缺失,那将是怎样的衰亡与殒落。

春天牧歌,原来却是幻灭之歌。

而无论多幻灭,我们都还要在这俗世中流连,不再想比人可以想的更多,不再想在生命的某一个明净的角落,我们仍然会偶尔记起偶尔纪念的你和我们各自想像未曾忘怀的信仰,希望,爱。

这是一篇多么忧伤的乐章。

许久,奶奶轻轻鼓掌,掌声郑重而节制,是维也纳金色大厅观众的掌声。“谢谢你。”奶奶道,“谢谢你领悟到这么多。”她轻轻叹息一声,“不要放弃音乐。孩子。即使作工程师,也可以同时拥有音乐。”

我转头郑重回应,“是的,奶奶,我会的。我不会放弃音乐。它给我的这样多。”说完急急回头,目光落至琴键,因为不想给她看到,我眼中充盈的泪水。

我如何可以放弃音乐?这是我母亲暂短一生的梦想,对我的梦想。如果她生时我令她无比失望,或许往前路上我可以坚守住对音乐的不离不弃,亦是宽慰,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自己。

而我此刻的愧悔怍恨尽落董翩眼底,他轻轻拍拍我肩,柔声道,“我们四手联弹一遍可好?”我这才注意到董翩的手,指甲浑圆饱满,修剪得非常干净整齐,指节修长,清颀而有力,一看就是自幼弹琴多年的手。也是,有这样一名出色的音乐家奶奶,董翩会弹琴实是再自然没有。

我尚未作答,董翩已弹了起来。

只是我再没想到他竟弹得这样好。不只是因为这是他奶奶的作品过往岁月他也许弹了很多遍弹得极熟,而是他的演奏技巧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职业钢琴家。对细节的处理极为细腻老道,精确,清澈。四声部中的每一个声部都各有自己的音色。这简直难以想象!很多所谓钢琴家也做不到这一点。他是如何做到的?我几乎无地自容。早知道我刚刚就不弹了。早知道我来都不会来。他只是奶奶的孙子已弹得这样好,作为音乐家的奶奶不知道弹得又有多无懈可击呢。原来我以为的献丑竟是现眼。

“技巧并不最重要。”见我还没动作,他边弹边轻声道,“你弹低音区。已经弹过一遍配合起来不会很难。”

我轻轻叹口气,低声道,“你弹得这么好。还是不要了。”

他没说话,左手轻轻握住我手放在琴键上,右手仍不停,串串音符流淌出来,我侧头看他,他长长睫毛垂覆,在眼睑处投一弯好看阴影,鼻子高且直,挺且秀,衬着皙白肤色唇艳如丹。如此柔媚婉定。而温柔事物轻若不存在但想必更长久坚定。他是个会令人哭泣的男子。温柔婉转在最深最密处紧紧钩着谁的心。

“拿出你空手来开会的无畏吧!”他知道我在看他,却没回眸,只轻浅一笑,声如耳语,却无嘲笑。

闻此言我不再犹疑。是的,有什么好怕的呢,如果献丑衍变成现眼,再现一现又如何?手指落在琴键。高音区均匀流动晶莹透亮的琶音型伴奏织体,低音区描绘背景烘托气氛,春光明媚,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碧波荡漾……四手联弹独具的丰满的和声效果,渐至默契的配合,此一时我觉得我们仿佛认识经久,如此熟悉如此契合。

两生花般的那个自己她在害怕

叶蓝离开的那天和往常很不相同。叶蓝的离开是件很特殊很果决的事情。或许会永远钉在一个人、一些人的记忆里。仿佛那样子还不够。那是个糟透了的日子。有雨也有太阳。你看不见它。你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可是光线就在那里。而且亮得很。连雨也很狂暴。阳光如暴雨。

而叶蓝就在这狂暴的雨与阳光中,静静躺卧在公司二十八层大楼森暗的阴影下。身下血泊款款流散,亦如雨。

不知道如果董翩料得到叶蓝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在相遇的最初,他还会不会如此轻狂草率,轻狂草率地去靠近她,以为她不过是他以往所交的那些女子,短暂相好过后,一些钱银就可打发。

而我必须说,叶蓝的死与我无关。

从东莞卜一回到广州,公司里沸沸扬扬关于叶蓝与董翩的绯闻就扑面而来,聚合离散,好不热闹。想不听都不行。三位师兄的三八程度丝毫不亚于那些至爱小道消息的女职员,每天在办公室一边干活一边津津乐道着这一段恩怨离合。

或许亦不应该叫绯闻,绯闻是未经证实的桃色事件,猜测多于亲见,可叶蓝与董翩相好的事情,却是叶蓝自己说出来的。我和三位师兄亦曾亲眼所见。她甚至拿出董翩送给她的礼物四处示人作为她自以为这是一段真爱的证据,诸多世界最顶极的奢侈品,以她一名人事部小文员不吃不喝攒十年也未必买得起:LV限量珍藏版手包;卡地亚满钻手镯,最大一颗钻足有两卡拉;极品祖母绿配蓝宝胸针……董翩对女人还真是出手阔绰大方。

或许就是这些奢侈品害了她。让她误以为她得到的是整个世界的真爱,而其实这不过是董翩随意抛洒的散碎银两与片刻温存。

这世界太多灰姑娘,太多梦想嫁给王子的灰姑娘,叶蓝只是太过执著,一旦梦想破碎,世界倾覆,她竟连承受梦醒时分的勇气都没有。希望之害人,莫过于此。

可她如何可以如此,如此怯懦却又如此勇敢?公司二十八层楼那么高,我偶尔站在HBJC研发小组十二层办公室落地窗前向下片刻观望都会觉得晕眩恐慌,她却可以上至顶层倾身一跃。在飞堕的瞬间,她是感到飞翔的快感还是极速下坠的绝望?

而我只是记得,那一泊自她身下款款绽放四下散开的鲜血,在狂暴的阳光下静静折射着曼珠沙华的艳光。

伯格曼说,“且让我们试着思索一部拥有一个早晨和一个夜晚的电影,而非过渡时期的向往和挂虑。”

到底董翩是怎样终结他与叶蓝的短暂纠缠在这个终结里他又是如何面对叶蓝的绝望哀嚎我无从得知。这是董翩与叶蓝的故事。而这故事已成为终篇。死者无声再无从诉说。

而生如董翩又如何诉说。

再见到董翩已是秋天。

我回到广州公司的第一天。

#奇#貌似他很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

#书#却在中间再不曾出现。

#网#其间的这许多时间我一直在东莞厂部忙于调试DPCX—FZ1,及至终于调试成功已过中秋。这期间董翩没再来过。他就像一个偶然误入我眼帘的蝴蝶,在我视线中蹁跹片刻即远远飞逝,某一时我们配合默契的四手联弹以及他优雅慈蔼的音乐家奶奶亦如蝴蝶梦逝。虚渺得我连想念都不能够。因为太不真实那片刻相聚亦不具备可资想念的长度。

或许每一个曾经被董翩带到他奶奶面前的女孩都是如此。

待回到广州又开始HBJC的调试工作。紧张而分秒必争。一上午连水都没喝一口。

而我之所以无从想念在董翩奶奶家那一下午的暂短流连,有下意识的回避,亦是因为我对安谙的思念历久弥深。思念那么满,再无空隙承载其它。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初初我还能够计算今天是我离开杭州的第几第几天,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么久之后我已不再能够算清这是我与安谙分开的第几个日子。

我甚至又像安谙去哈尔滨那段时日一样,愈是想念愈是无从想念。他的眉眼他的笑,我努力想要从记忆深海中捋顺看清他的模样,可就是看不清楚。这令我无比恐慌。为什么我对人的脸的记忆如此易于遗忘?为什么我对人的脸的记忆不能像我对琴谱的记忆那样,经年累月即使从不碰触温习也不会忘?难道人的记忆真的有所谓饱和与选择,一旦选择了对某一种事物的记忆并至极致对另一种事物的记忆能力就会下降?

在东莞厂部无法上网,厂部离市区太远我没有时间亦没有精力去到市区找一间网吧,我与安谙的联络只能是短信息和长途电话。这两种联络方式令我很是沮丧,因为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写的简短文字,却不能让他发他的相片给我。如此每一次安谙问我老婆有没有想我,我都会感到很是心虚。我想他,我想他这点毋庸置疑,可是我却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我怕安谙知道了这一点会抓狂,会闹着要来,让我看看他的脸。所以一经回到广州公司,打开电脑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点开MSN,给安谙留言道,发一张你的相片给我。想想又道,我想看看你现在瘦了还是胖了。

如果这亦算谎言,那么好吧我承认我不由自主说了这样一个谎。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这么爱他却总是记不住我爱的他的脸,如同我无法说清到底一个人的记忆力是不是真的有限真的有所选择与饱和。而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力真的有限真的有所选择与饱和为什么选择的不是我爱的安谙。

安谙的名字黑着。这些日子他亦很忙。他跟出版商签了下一部书的合约,说好九月底交稿。他说他要趁我不在把今年乃至明年计划要写的字都写好。然后等我回到杭州他就可以什么也不用干,只是好好陪我。

说时他的声音轻柔而充满期待,他说,多么好,旖旖,到时我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好好爱你了。

多么好。

我如何可以不期待。

桌上内线电话骤然响起。我接起。电话那端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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