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捧着生日蛋糕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她闭上眼睛,但愿就此死掉。
去,还是不去?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她已经脱离古典音乐的世界太久,只怕欣赏不来,就别浪费了这么好的票,拿来赚点小钱也不过分吧?
结果事实证明,她真是个废物。第一个看到帖子冲过来索票的女孩子是这样说的。
“小罗老师!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呀!我叫汤园园……呵呵,真的是很好的票,不是假的吧?……花八百块钱去听古典音乐,很划不来呀……喂!你们都回去啦,就一张票,我和小罗老师就快谈好了……小罗老师,这是学校内部的赠票吧?呵呵,你肯定也一分钱没花就拿到手了……我真的特别想和我的室友一起去看,我们关系可好了……哎呀,我没有带钱。真的,你看,只有五块钱,要不要?”
她怕了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赶紧把票给她。
“给你。不要钱。”
“谢谢小罗老师!”她居然还想抱着罗宋宋亲一记,罗宋宋赶紧弹开到里间去,否则只怕会立刻把票夺回来。
汤园园的确是个大美女,只是性格方面不对她的胃口而已,不过,她不喜欢的,往往就是罗清平喜欢的,看来汤园园在综合实验室一定如鱼得水。
“如果我有自主选择权那就更妙。环肥燕瘦,你知道我喜欢哪一种?”
“每一种。”
“错,是下一种。”
罗宋宋专心系鞋带,孟觉暗暗做了个鬼脸,决定呆会吃饭付账时再告诉她自己的那张票已经高价处理给刚刚碰见的罗清平。
他这么喜欢插手孟家的家事,有个机会讨好孟七少,自然是忙不迭地掏钱。管他真是去看演奏会还是拿来折飞机,就算孟觉卖张白纸,罗清平也会乖乖掏两千块钱出来。
孟觉教育苏玛丽,这叫劫富济贫,后者拼命点头。
罗宋宋手腕有点僵硬,她想是不够睡眠的原因;孟觉蹲下去帮她把鞋带系好,苏玛丽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安排一天的行程。
“最近有部大片上映,一起看;还要买双运动鞋,下个月校运动会,长跑;不过最重要的,先去吃饭,好饿!嗯……我们看完电影买完鞋子还可以吃晚饭,真好!”
小孩子,一天到晚都想着吃,又怎么吃都吃不胖。孟觉和罗宋宋相视一笑。
“好。”
和天生淡漠的智晓亮相比,孟觉是不需要在人际关系中采取主动的人,例如现在,他们一行三个人在自取式餐厅里坐定,女服务生都会争先恐后来帮他下单。
有种人天生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大把飞蛾愿意扑火而来,怀着仰慕的心思环绕在有可爱酒窝的孟觉身旁,他声音清朗,光是听他说废话都是一种享受——这种人,天生就该富贵逍遥,无忧无虑。
偏偏罗宋宋横空出世,在孟觉的人生路上设下重重路障。
谁叫他们太有缘分。人□炸的当代,绝大多数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婴儿会成为陌路人,孟觉和罗宋宋本也如此,偏偏多年后又在白放老师的琴房里碰头。只能感概格陵城太小,人生最奇妙之处在于巧合。
交同样的学费,受同样的教育,智晓亮会乖乖地坐足六个小时,把老柴的四季套曲从头弹到尾;孟觉最多半个钟头就会出溜到外面广阔天地去撒欢儿;罗宋宋穿一身格陵附小的运动校服——那校服是不分男女的——趴在琴键上,支棱着两根突兀的肩胛骨,吃力而乏味地弹来弹去,白放并没有因为得意门生想要听罗宋宋弹恰空就对她刮目相看,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只能弹音阶和琶音,加速,减速,同向,反向,冷不丁白放的板子就会伸过来打她手腕。
“别动!手腕别动!放松,别僵着。”
白放是断掌,下手特别狠,就连智晓亮也曾痛得流眼泪;但罗宋宋不一样,她的神经回路早就断掉,打了就打了,瘦弱的身躯略缩一缩,放松了手腕继续练习,弹过去,弹过来,一直到课程结束。
智晓亮住得近,总是第一个被接走;而罗宋宋和孟觉一个住大学城,一个住更远的山顶道,山长水远,都有接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华灯初上,师母开始准备晚饭,在厨房里拾掇食材,白放也系个围裙搅着蛋花走出来邀请两个还在等人来接的小学生。
“罗宋宋,孟觉,留下来吃饭。”
说的次数多了,罗宋宋和孟觉就真的留下来吃过一次;但宋玲这头谢过白老师,回家就把罗宋宋关阳台上不许进屋。
“家里是没米还是没菜?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是宋玲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配上嫌恶的眼神,足以让罗宋宋后来再也没有在白老师家里吃哪怕一颗米;直到夏初某一天,全城快递送生日蛋糕上门,罗宋宋噢一声,从钢琴前面直跳起来,完全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激动得声音直发抖。
“我!我的!”
她是那么地渴望被疼爱一次——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惹罗清平生气,父母真的记住了她的生日,甚至送蛋糕到琴房来给她惊喜——罗宋宋兴致冲冲地跑到快递员面前,一脸骄傲地跳来蹦去,盘算着要切一块最大的给智晓亮。
“孟觉小朋友,生日快乐。”
可恨这蛋糕属于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孟觉。这才叫丢人现眼。罗宋宋顿时颜面扫地,委顿下来。
在一起学了半年的钢琴,孟觉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闷不吭声的圈圈头居然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孟国泰有个生活秘书,为他处理孟家所有纪念日的庆典活动,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只是,例行公事算不得珍贵。想从娶了一个又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的孟国泰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父爱,还不如省点心力自己找乐子。精致可口的蛋糕和乏善可陈的琴友比较起来,孟觉反而更注意后者,尽管之前他对她的全部印象仅限于和父亲闲谈时提到的“我在白老师家吃饭的时候,白老师说罗宋宋,就是那个头发绑得像颗西兰花的圈圈头,很有天分,也很刻苦,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钢琴家!”。
“罗宋宋,请你吃蛋糕。”
垂头丧气的罗宋宋急匆匆走出门去,孟觉拿着一块蛋糕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从来只有女孩子巴着要和他一起玩,心里头觉得真新鲜。
罗宋宋一溜小跑,终于在垃圾站蹲下,开始哇哇大吐。一边吐一边嚎啕大哭。
无疑,全世界都知道。罗清平和宋玲憎她到死。
就好像看见雨后墙角冒出来的蛞蝓一样,孟觉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满脸泪花的罗宋宋。
“你到底哭什么呀?”
“怎么会有小学生蹲在这里哭?”有中学生路过,好奇之极,“看那丑丫头,哭得快断气。”
另一个小胖子一脸青春痘,哈哈大笑。
“一定是父母对他们讲,他们是垃圾站捡的,哭着来找亲生爹娘。蠢蛋。”
“小屁孩,别傻啦!不是亲生的养你干嘛?……哇,发脾气了,朝我们扔垃圾喔!”
“嘿嘿!扔不中!嘿嘿!你扔不中!你扔不中!我就是站在这里你也扔不中!蠢蛋!”
真是犯贱。
尾随而来的智晓亮二话不说,扔出一块石头。
“哇,还有救兵!哪里来的小屁孩居然敢丢你爷爷我!”
小胖子见风转舵,拉了同伴就走。
“那是智晓亮。走啦。他爸爸是大法官。”
智晓亮拍了拍手,慢腾腾地走到罗宋宋面前。
“别哭。真难看。”
三个小孩子于是往回走,智晓亮是个路痴,被罗宋宋和孟觉夹在中间,免得半路上走丢了;在琴房外面罗宋宋死也不肯进去,智晓亮自觉已经完成任务,就先进去继续练琴;孟觉只好陪着罗宋宋绕着琴房兜了几个圈,等抽抽噎噎的罗宋宋哭干净了才进去。
绕圈子的时候,罗宋宋感觉特别悲壮,尤其想到,练琴以来,智晓亮平均三个月才和她说一句话,可见他当时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听自己弹那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恰空,不由得悲从中来。
而孟觉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给她起外号了。
“我们绕了三圈了……四圈……七圈……哎,罗圈圈,你还没有哭够呀?歇一会儿吧!哎,罗圈圈,蛋糕你还吃不吃呀?”
这才是罗圈圈的由来。罗圈圈,罗圈圈,圈圈你个头啊圈圈。据说她曾经很有气势地骂过。但是孟觉只是死皮赖脸地继续喊她罗圈圈,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如影随形,除了他,再没有人喊她罗圈圈。
整个格陵城,和孟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概率上来讲,绝不乏人美心靓的好姑娘,但谁叫他只遇到了一个罗宋宋呢。
“我要吃干榨鱼条,凉拌三丝,还有酱鸭腿……”苏玛丽沿着餐台一溜小跑,几乎看到什么就拿什么,“看起来都很好吃!”
“当心跌跤!”
不必罗宋宋出声警告,已经有男孩子经过扶住了苏玛丽。
“谢谢。”
“真要感谢我就留个电话吧。美女,有空出来玩。”
苏玛丽傻笑:“玩什么?”
孟觉出声干预。
“玩过家家。你这个年龄就只能玩过家家。”
男孩子耸耸肩跑掉了。
天,她才只有十三岁,已经有男孩子献殷勤,灌迷汤,再过个两三年,就会有毛头小子给她写情书,约她出去看电影——她还不如一直都是八字眉的小姑娘呢,一天到晚哀愁爸爸妈妈不喜欢她。
“为什么呢?我每次考试都第一名。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几年前,也是在这家餐厅,她掰着手指数,“大队长。仪仗队旗手。为什么爸爸妈妈天天吵架,还不理我呢?”
“为什么呢?”孟觉学她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玛丽,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呢?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分为四种。一种是有原因和你有关的,一种是没有原因和你无关的,一种是有原因但是和你无关的,一种是没有原因但是和你有关的。你的爸爸妈妈不爱你,可能属于第二种情况,也可能属于第三种情况。总而言之,和你无关。”
苏玛丽听傻了,把笔记本拿出来,旋开钢笔。
“小叔叔,你再说一遍,说慢一点,我抄下来。”
“这种思想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孟觉故作神秘,转身对罗宋宋咬耳朵,“终于把她绕昏了,快吃,快吃。”
过了一会儿,苏玛丽又开始念叨,孟觉起身去拿食物,罗宋宋想了想,对苏玛丽建议。
“苏玛丽,宋宋姐姐给你介绍个笔友好不好?”
格陵市对小学生上网有限禁,提倡以传统方式结识朋友,苏玛丽是市优秀小学生,当然身先士卒。
“好啊!”
罗宋宋便继续说下去。
“她呢,和你差不多年纪。也是爸爸妈妈不喜欢她。不过她爸爸妈妈不喜欢她的方式和你的爸爸妈妈不一样。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爸爸听说生的是个女儿,一脚就把医院走廊上的垃圾桶给踢飞了。她妈妈气得直哭,她被丢在一个坏掉的育儿箱里没人来理。后来她外婆看不下去,坚持把她抱回家。”
“然后呢?”
“然后啊,她就一直被爸爸打,被妈妈骂,写作业的时候划出格子要打,吃饭的时候掉了饭粒要打,翻书的声音大一点要打,如果爸爸妈妈无聊了,就打她取乐。打也就算了,朋友过生日,她拿蛋糕回去,她爸爸把蛋糕全涂在她脑袋上,然后再把她的头发全部都剃光。”
苏玛丽听得目瞪瞪。
“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妈妈?”
“是呀,怎么会呢?”罗宋宋摸着她的头发,“如果和你一样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她可活不成了。我想,也许你们两个可以做朋友。你想不想和她做朋友?”
“嗯!”苏玛丽拼命点头,“她好可怜。比我可怜多了。”
“她叫莫清芬。”罗宋宋把名字和地址记在苏玛丽的笔记本上,“以后呢,你就把信寄到这个信箱去。”
“嗯。可是,宋宋姐姐,你怎么会认识她?”
“怎么认识你就怎么认识她。吃东西吧。”
就这样,两个同样在家庭里得不到温暖的小孩子通了几百封信,苏玛丽成长到今天,没有变成罗宋宋这种脆弱胆懦的废物,不能不说莫清芬的鼓励和安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们的通信维持了四年,一直到苏玛丽的性格已经变得很开朗,她有了很多新朋友,可以诉说烦恼的朋友,都在她身边,一通短信,一个电话,什么都可以解决。而且,她也不太愿意提起以前的事情了。
莫清芬是特别的,但不是那么重要了。
罗宋宋,孟觉,苏玛丽开开心心地吃着饭,苏玛丽嘴不停地讲着学校里头的琐事,她刚刚升上孟觉和罗宋宋的母校,格陵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校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