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怎么说?”
“过两天看结果。”
“这次我一定陪你去。”
说话间大滴大滴的雨已经落了下来,落在毫无遮挡的庞然身上,她哆嗦着,抖得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
再跨一步她就能走进孟觉的房间了,却永远被阻隔在这个小小的﹑凄风苦雨的露台上,一动也不能动。
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在窗边说的每句话,想必当她发出声音的时候也会被房内的人听见。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让她生不如死。
她根本想不到,热恋中的人会主动屏蔽掉四周一切杂音。孟觉和罗宋宋浑然不觉露台上多了一个人,仍然情意绵绵地说着话。
“真奇怪,你每次到海边都会下雨。”
“哪有每次?就是去北戴河那次而已。”
“那雨整整下了一个星期。”
“是啊。回格陵的飞机上,做梦都在下雨。”
罗宋宋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最近做了一个梦……”
自从他们确立恋爱关系以来,命运的鞭子就一直抽打着他们这两只陀螺,迫使他们转个不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匡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什么梦?”
罗宋宋叹口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我最大的愿望,还是摆脱这头钢丝。”
“我记得。大一生化课上,老师说丝蛋白含有过多的二硫键会导致卷发,批评做离子烫的风气都是浪费钱。”
“你当时就转过头来看我。”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回到大一的课堂上,孟觉转过头对她做鬼脸——她刚做了离子烫,头发就像两块钢板似地从两侧披下来,全无清秀飘逸的感觉。
“我可是见证你和这头钢丝斗争了十几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所以啊,以后你要在我的墓志铭上写‘此人终生与卷发斗争,最终兵败于此。”
孟觉知道她是不忌讳说这些的,但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对了,那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第一次打电话到高年级的宿舍去求课堂笔记……”
“我记得,接电话是许达。”
“他问,小师妹,你要哪门课的笔记?我说,基生的——我们那时候管基础生物学就叫基生来着——他说,啊?计生?我们不学计划生育的啊。笑着把电话挂了。当时真是糗大了。”
孟觉冷冷地说:“他太嚣张了。明明是基生老师的助教,非要你请吃饭才肯借笔记。”
“吃饭的时候他也坦白了,是因为新老生篮球赛上,你专抢他的篮板,他怒得很,对我们这一级的学弟学妹都没有什么好感。”
孟觉当然记得,因为那次吃饭他也在场。当时的情景真是历历在目:许达对罗宋宋说,她这一级三个姓罗的女生有一个是罗清平教授的女儿。罗宋宋只应了一个哦字。才过了两天,许达的电话就心急火燎地追到罗宋宋的寝室,说是不好意思让师妹请吃饭了,要回请她。可惜罗宋宋那段时间根本不在寝室住。找了三四次,沈西西终于忍不住对许达说,许师兄,难不成在你眼里只有罗宋宋是小师妹啊?
那请你们去吃也是一样的。
想必当时许达的表情一定好看极了。
“他投机心太强,和明丰一贯稳健的形象不符。连孟薇也被他带坏了。”
罗宋宋从未听孟觉谈起工作上的事情,再仔细观察,他果然有点心事揣在兜里,压得他的肩膀都沉了少许。
“要带坏早带坏了吧,不会等到今天的。”
“你的话题已经转移得够多啦。讲讲你的梦吧。”
“现在是谁在转移话题了?就是在你家默琴谱那次。”罗宋宋笑着说,“有印象吧。”
“那是现实,不是梦啊。”
“我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尾……”
庞然不知道是雨声越来越大,还是房间里的两人离开了窗户,总之她是再也听不到孟觉和罗宋宋的对话了。她头皮发痒,浸透了雨水的雪纺上衣紧紧地贴着身体,不用说,她藏在裤子口袋里准备让孟觉就范的那封信也已经被雨泡的稀烂——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难道仅仅是因为痴心错付?还是有人设计了她?
在她心里,她是没有错的。有错的只是命运不公,没有让她生而高贵。
“原来你也会发春梦啊……”
“什么叫‘也’?难道你……”
一阵笑声打断了情人间的窃窃私语;房间里暧昧的动静让庞然双膝发软,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拆开这对恋人——我四肢健全,脸蛋漂亮,人人都说我和孟觉天造地设。为什么他反而喜欢你这个残废?!
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庞然,这样做的后果一定很恶劣。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孟觉的露台上,也不能解释听了这么久的壁角,她的动机是什么。
她轻轻地挪动站到僵直的双腿,灰溜溜地往自己的房间翻过去。雨水顺着她的裤管返流,一直流到大腿根处。
“庞然!”
海滩上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就有重物坠下的声音。
罗宋宋吓得弹了起来;孟觉到窗边去看了数秒,立刻关上窗户,折回来拿防水外套。
“怎么了?”
“有人从露台掉下去了。”
“严不严重?我和你一起去。”
“这种事在珊瑚挺常见的。你不用出去。”
当庞然从两个露台中间掉下去,摔倒在一堆沙子上的时候,还顾不上去怨恨那个大喊她的名字,导致她分心踏空的罪魁祸首。她只感到胳膊上一阵火辣辣地痛,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摔得血肉模糊的左膝盖却不允许她这样做。
两只亮晃晃的手电筒往她脸上晃动着,有纷沓的脚步声从雨中传过来。
“怎么是你啊,然然?”人中妹用力地表示着关心,“我以为有人要爬到房间里去,所以喊你的名字提醒……摔着了吗?”
“我去找人来帮忙。”汤勺小姐撒腿就往俱乐部跑,不一会儿就招出来一大批人。
“就在那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隔壁的露台上摔下来的。就是孟觉那一间。我和小任在散步,正好走过来看见了……”
“你少说两句吧!”
小卢厉声喝止了不停说话的小邵,跑在最前面去看庞然的伤势。
“庞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怜惜和伤心,“摔到哪里了?痛不痛?”
他是如此地深爱着庞然,即使她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情,也狠不下心来鄙视她。
这是庞然有生以来摔得最惨的一次,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小卢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着,随后试了两次也没办法把庞然抱起来。
“哎呀呀,小卢你太瘦了!这样,来两个男生,抓着手和脚……”
“我来吧。”
小任一看是孟觉在说话,急得脱口而出:“孟觉,你干嘛帮她?”
这句话即时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庞然一个哆嗦,紧紧地抓着小卢的衣服,将头深深地埋在流血的膝弯当中。
孟觉没理小任,手臂伸到庞然胁下,不费劲地将她抱起来。
“没什么好看的。大家都散了吧。”
这是庞然梦寐以求的时刻,能够这样亲密地贴着孟觉的胸膛;可是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羞辱万分。
他顾及了她的颜面,也断绝了她的绮念。
小任和小邵气急败坏地看着孟觉把庞然抱回了房间。
“我去找医生。”小邵抱着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给小任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走了。
小任说:“庞然,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擦。”
她慢吞吞地走进洗手间,把龙头打开,然后又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侧耳细听。
“忘了今天晚上的事情。以后也别再胡思乱想。”
然后就传来了庞然的哭声,完全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嚎啕大哭。
“孟觉,我喜欢你!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丢脸的事情!你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吗?”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出丑。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机会。”
“真的没有吗?如果你对我没好感,怎么会在我受伤后陪我回姬水?怎么会提醒我别吃盘利度胺?”
“照你的逻辑,医生都爱自己的病人。”
“你不是医生。”
“对,我不是医生。所以我救不了你的自作多情。”
“因为罗宋宋?你宁可喜欢一个残废……你倒是看看这个……”
一时间小任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道庞然给孟觉看了什么,大约沉默了半分钟,孟觉爆发了。
“真是无药可救!”孟觉厉声喝道,“我倒是有个办法治治你的虚荣,你想不想试试看?”
小任没有听过孟觉发这么大的火,一时吓得动弹不得;紧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孟觉摔门走了。
她拧了条热毛巾出来:“然然,我帮你擦擦伤口。”
庞然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她一把抓住小任的手,钳得死紧。
“是你告诉我,孟觉的女朋友没来。”
小任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哪有嘛!明明是小邵说的。她眼睛尖,说没有看到,我想肯定是没来。怪只怪那个女人没有什么存在感。”
庞然明显地怀疑着,可是当身边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的时候,她也无可奈何,只能选择信任。
“你真的不知道孟觉的女朋友来了?”
小任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是小邵不高兴你讽刺她,但是她也不可能预料到你会去爬露台啊。”
她紧紧地绷住脸,仔细地帮庞然擦拭着伤口。
“所以我是自作自受了?”眼泪又不由自主地从庞然的眼角溢出,“我真后悔,爱上孟觉这种冷血的人……”
什么冷血?你选择的还不是他的姓氏,他的金钱?小任心里冷笑着,如果孟觉不名一文,你还敢如此豪赌么?
“然然,看见你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谁没有为爱做过傻事呢?就当做了个噩梦吧。梦醒了还不是要过下去……”
小任好言好语地劝着庞然;一会儿小邵带着医生也过来了,帮庞然把伤口包扎好,又给她开了点安神的药,让她睡下。
小邵向小任招招手,两人一起往俱乐部外面走去。
海滩上惊涛裂岸,四周更是黑得紧,她们两个却是一点都不怕的,笑嘻嘻地在沙滩上踩着。
“这趟翠岛来得真值!比电视剧还精彩。”
“说真的,你想到她会去翻窗吗?”
“我又不是诸葛亮,哪里算得到?只不过骗她孟觉的女朋友没来,她就真的色迷心窍!”
“被小卢看上了,她还真有魅力啊。”
“可真让我大开眼界。我设想的是孟觉会直接把她轰出去,再叫小卢站在走廊上看笑话,没想到小卢到得太早,逼得她从露台走。”
“谁叫她智商是负数,还往回翻。”
“你喊她名字的时候,我还有点怕她摔断腿。事情闹大了,也不好收拾。”
“那就活该她缺钙了。”
“她有点怀疑我们,我都推到你身上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反正我和她是摆明要闹翻的。这事不光彩,她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诘问我。这个哑巴亏她是吃定了。”
“那当然。以后我们在她面前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会有更多好戏看。”
星期六的早上,庞然在小卢的护送下搭第一班船回格陵了。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经过一夜的折腾,身上的伤口仍在疼痛中,但头脑倒是冷静了许多。小卢拎着她的行李,跑前跑后地给她买船票买早饭,就像最贴心的男朋友,庞然什么也不用说,就被照顾的舒舒服服的。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们吃了饭再上船。”
“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么?”庞然低下头,露出了嫌恶的眼色。
小卢手足无措地立在她面前:“回格陵我陪你再去大医院看看吧……”
“小卢,我要和庞然谈一谈。”
她没有想到的是孟觉也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脸色很温和平静,不像是来将庞然送进殡仪馆的。
小卢有点愁苦地看看他,又看看庞然,眼下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下巴上都是青茬,仿佛昨晚受到最大冲击的是他。他没有设想过庞然是清纯少女——可她原来是这样蠢,这样痴,令他心疼不已。
“你别再刺激她了。”
“不会。”
孟觉在庞然对面坐下。这是直接开在海上的一家小饭阁,海浪拍过来的时候甚至会感觉到地板在微微晃动。清晨的翠岛可见度并不高,雾正在褪去的途中。小卢给庞然买来了热腾腾的牛奶和吐司,还有一盘水果沙拉,然后乖乖地坐在很远的地方吃自己的早餐。
“你是要来看我有多可笑么?不用到中午,大家都会知道我昨天做了多么丢人的事情。”庞然沙哑着声音去戳沙拉中的芒果,“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