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赵二公子面色一转,不可思议地望着雪生,见他点头,良久,才长叹一声道,“范杨直,字隆安,北周已故大长公主幼子,据说当年‘巫蛊’灭门案时失踪,没想到便是被四妹救了,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你所言‘有话商量’,便是此事?”雪生问。
“原是为了这事,不知你为何纵虎归山,总要来问一问弄清楚罢。”赵顼点头叹道,“这范杨直,新回周都,不过数月,手段却着实教人发指,一连破了当年巫蛊冤案,血洗松城三大世家,雷厉风行,令人胆寒,又和东宫骤连成一片,权势日益煊赫。这回随军出征,说是做司马宸的裨将,可谁又看不出是武帝有意在培植他呢?”言毕,见雪生低头不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乃继续道,“雪生,我希望你带我四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都没有带她来过这里。”雪生道。
赵顼摇了摇头,苦笑道:“你也不行么。是了,那只小猴子,什么时候能不教人操心的?不过,方才远远见你在这亭子里‘偷香’,便也猜到几分,——原来曾经名动中州的公子涤缨,竟也有这么一天呐。”
雪生诡异一笑:“我这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赵顼讶然:“咦,莫非小妹亦曾对你行‘偷香窃玉’之举?”
雪生笑而不语,若冰雪里一盏光华明灯,绽着料峭寒芳。
“那时候她便总喜欢假借我的名义去找你,我本来心里不喜,但见她着实高兴,便也随了她去。只有一年中秋,她竟彻夜未归,天还未亮便来找我,一身的酒气,整个人羞羞怯怯的,竟大不同往常,唬了我一跳,竟不知是与你喝了一夜酒,真是怪了!那时候,我心想,只要她快快活活的,便怎么样都好。其余的,管他呢!——这会子倒好,许是见我太惯着她了,连我的事丝毫也不肯放过,偏要来插手,真是拿她没办法。”赵顼且叹且笑,“你不知今早我要出门,她在那里蘑菇了好长时间,非要跟我们出去。还好有阿苦嫂家的几个孩子绊住她了,不然又不知是如何光景。她还说,要我去找个妻子,以后府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个好使唤的丫头婆子都没有了。哼,就只许你们‘宁缺毋滥’,就不许我清高清高了?若是没有赵容宜,雪生肯定一个人修道,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丫头,居然敢指着我的鼻子说,哦,原来你还是被雪生给荼毒了啊。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是拿她没辙的,只这战事不知要到哪一刻为止,若是援兵继续迟延,范杨直又耍什么阴招,台城之破也是指日可待,我们这些覆巢之下的,焉有完卵?所以不管怎么样,总得想办法把她弄走才是啊!”赵二公子有时自顾自说起话来,竟也教人吃惊。雪生甚至会想,若是他兄妹二个坐一处闲聊,该说至何时方歇?
那日夜里,残月生寒,光宇沁凉,如同一层冷芒薄纱在夜空中飘逸飞舞,笼罩着死气沉沉的台城。仲夏夜近秋的霜息轻如蝉翼,微微翕动,于人不知不觉中已贴了守城铠甲一衣细细密密的湿意。赵顼便坐在城楼上,只着一身家常衣服,老僧坐定般,静静地对着城外,抚琴,悠唱。那琴声比夜晚还要清寂,又比残败的砖瓦还要萧索,一丝丝沁入山川、田野、屋舍,也沁入北周士兵满溢秋思的心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秋露沾衣……改了词的殇曲,却改不掉壮士一去难返的悲音。赵二公子的琴,便如一支无形的利箭,精准地射入不远处的敌营,谱四面楚歌之悲。
那时,台城之内,四处流传着“周兵十万,不日屠城,愿降者赦,不降者诛。”的谣言,甚嚣尘上,惹得人心惶惶,终于在这日夜里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市民□□。那些暴民秉着“愿降者赦”的侥幸心思,拖儿带女,积聚着朝北城涌去,而于此同时,敌军潜伏在城内的兵士,从内杀入东北城门,举火为号,引司马宸率兵突袭,正在如火如荼地经历着一场血与火的恶战。
赵容宜穿着赵二公子的铠甲,一身英姿煞爽,偏生她浓眉大眼,英气十足,倒是真教人雌雄难辨了。雪生仍旧穿着白衣,在夜间便显得格外惹眼。赵容宜忍不住没好气地皱眉问他:“你干嘛穿得这样?赶着当靶子吗?”雪生笑道:“方便你看见我。”赵容宜心里一暖,便也不多说什么,两人策马往北城区赶去。那时虽是夜晚,但城内火光灯光点点,照明如昼,二人领了兵至北城时,更是被流民冲散。赵容宜见灯火下流民四散,许许多多人朝城门涌去,和士兵发生激烈冲突,兵戈交锋,伤残不可胜数,一时心急如焚,便籍着马匹攀至道旁屋顶,站在那高处一手执剑一手举了火把大声高喊:“乡亲们,皇朝的子民们,我是台城的赵云隆,大家停一停,且听我一句!”虽如此,那场面过于混乱,终是掩盖了她的竭力嘶吼。赵容宜又解下号角,一面吹响一面继续高声大喊。彼时地上暴民之中亦有赵顼眼线,见此情形,虽在预料之外,但亦很快反应过来,乃率先解兵甲喊道:“看啊,城府大人——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看城府大人在说些什么!”赵容宜便趁势高声道:“台城的百姓们,大家不要乱,看一看你们的亲人是否走失,是否受伤!我是台城的赵云广,我是来解救你们的!你们千万不要听信了屠城谣言……”赵容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声泪俱下,甚至连声音沙哑了也不甚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要竭尽全力去帮助二哥。什么家国大义在她面前根本不及她所想要保全之人的性命,在她心里,这一刻她的脑海是混沌的,她的思想是蒙昧的,她的身体是颤栗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压抑的恐惧和坚毅的光亮,她所做的一切似乎渐渐地超出了她自己所预料的范围,她的灵魂似乎正在被某种东西牵引,使得她即使是明知道自己身居险境也要慷慨激昂,也要说下去,“大家没有听过秦国白起将军水淹楚国鄢城的惨剧吗?大家不记得楚霸王坑杀二十万俘虏的惨剧了吗?敌人是残暴的,是不会有怜悯心的!他们的兵刃上沾满了我们父兄的鲜血,他们就像是豺狼一样嗜血,永不知满足……就算你们投降了,就能安身立命吗?不会!不会的!……我们是台城人!我们要保卫我们的乡土!保卫我们的妻子儿女!我们誓死不做亡国之奴!誓死不屈!”赵容宜不知道雪生何时起来到自己身边,不知道地上的乱民们何时起开始高呼:保卫乡土,誓死不屈。亦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多么地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东亭侯的女儿。一种被称为“血性”的悲壮在她的身体里燃烧,或者称那是“冲动”,可是——人生中再也不会有这样一刻,全身心地将自己的命运与整个城市或者整个国家的联系在一起。很多年以后赵容宜每每回忆起这时的情形,都会忍不住后怕,如果这一刻她死了呢?然而,没有如果。她记得那一夜的黑暗,那一夜的火光,那一夜的战马嘶鸣和兵戈交接,还有那一群一群声泪俱下的百姓,很多很多……?
☆、二八章:弯弓藏,乱红颜
? “雪生,”她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乱民、官兵,突而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雪生,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子,心里越来越恐慌,“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然而,雪生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回答她。他只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人们,静得仿佛很多年以前他们也曾站在很高很高的凝烟阁,俯瞰着一切,出于世外一般。黑夜染黑了屋檐砖瓦,同时也染亮了这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雪生便如同一个误入人世的神祇,静立于这一场乱世战火之上,漠然镇定地俯瞰着一切,事不关己。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瞳孔微微扩大,一点点紧缩,旋转成一汪汹涌幽暗的深潭,渐渐地转换着残月的辉影,明灭难寻。赵容宜顺着他的目光,朝人群中的某一处望去,似乎望见了谁,又似乎只是一瞬息的幻象。她恍惚地看着那一瞬息的幻象在黑暗与火光交织的碎影里似真似假似无有,又恍惚间皱眉呢喃:“我怎么好像看到了——”
琴声、箫声、角号声、鼎沸人声、战马嘶鸣声、兵刃相接声、烈火如歌声,声声交错,你吞没了我,我遮覆了你,谱成一曲震耳发聩的国殇,惊憾了兵戈,震裂了城墙,破碎了山河,凌乱了大地,搅和在残月下血腥里,浓郁抑人,熏得人头昏脑胀。那台城的兵荒马乱里,残月如钩人似蚁,万点灯火燎箭原,是鸣镝雨落,还似天花漫放、星辰棋布,竟照亮了一世人间,迷离了三世因果。
然而这一刻必死无疑的困兽犹斗,在风过无痕间,化为下一刻的九死一生,便如那一句:“司马宸中流矢而卒,范杨直率残兵北亡。”的突兀,震撼了台城,震撼了东州,亦震撼了尚在途中的五万援军及千千万万关注这一战的世人们。彼时艳阳高照,雪生站在萧索的城楼上看着城外一望无际的辽阔原野,手里攥紧了今晨赵顼给他的那一张纸条,那据说是从城外绑在箭簇上射入城楼的——“倾歌为搏红颜笑,退兵台城二十年。”夏风如火,燃烧着最后的炎热,而公子独立风中危楼的萧瑟,便也如那一城的残败,只余最后一口拼命求来的喘息。他的目光一点点被荒原之广吸散,一点点似乎又望见了昨夜的惨烈与悲壮。和赵容宜被冲散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他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恐惧,矛盾于自己绝望赌徒般的卑鄙与阴谋家阴鸷的毒计,在心里悲声哽咽,容容,此生便如此罢,——死生契阔。而来生,再也不要让我投生在这血与火的人世间。公子使了轻功,跃至赵容宜身边,静静地等候着这一场生死豪赌的结局。结果,他赢了,然而,又输得很彻底。——时光倒流,倒流至昨日午后的凉亭,倒流至那少年一句——“既然这是她想要的,我便成全她。”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放下仇恨,用六年的时间去陪伴你,又用这一场生死豪赌的败退,给了你一个你永远都不会知晓的承诺。赵容宜,你知不知道二十年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让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死于非命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让那远道而来的数万北兵伤残而逃意味着什么?你又知不知道,这一句诗、十四个字意味着什么?而倾尽一首冬歌,倾尽一生的执着,为的只不过是一个可能再也不能够亲眼见到的笑容。而你,终是什么也不知道,你这个傻瓜。雪生目光惨淡地望着天地间的旷远,突然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范杨直下令退兵的真正原因,就像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范杨直便是冬歌。既然、既然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便让他在你心中留下他全部的美好,一曲完整的、已经唱尽了的冬歌。就如同,在昨日的混乱里,那一夜的清寂决然的箫声。
战后的台城,弥漫着死亡的阴影和浓厚的血腥气息,就像一个数被重创的伤口,写满了历史的控诉,却始终等不到最后的审判。台城似乎一座被诅咒过的城市,承载了太多的厄运,而始终在将将得到救赎与希望之后面临在一场繁华幻灭。然,这一场混乱,也许是不会被载入史册了。只因了范杨直一念之间的无可奈何,一生唯一的一意孤行。
至晚,雪生回赵府时,赵顼仍未归来,而赵容宜便早已做完了一切她认为需要做的,在府门前静静地站着等候。残月如钩,仿佛昨晚的,仿佛前世的,既近且远,近在眼前,远在似乎很多个春秋以前。那胭脂色里的朦胧倩影,那一刹然相望时的百感交集,宛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于灯火阑珊处的一眼千言。忽而,赵容宜嫣然一笑,便如残月灯影里的迷雾,不真实起来。“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容容,这便是我的答案。”可惜这个答案再也没有办法说出来。仿佛很多年以前,那个元宵夜,赵容宜耍赖般坐在河边的乱石上,脱口而出:雪生,你娶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塞上牧羊,去西域看舞,去江南看烟花,去海外寻宝,去这世上所有美好的地方,好不好?仿佛那时一样,雪生没有办法回答。只是那时候的不能够,终究是与此时的不同了。那时候的莲灯,一朵一朵顺着江水漂流去,和烟花的绚烂倒影交错,不知是迷了谁的眼、谁的心。
“你回来了。”赵容宜提着提灯慢慢走下台阶。
“我回来了。”雪生点头,微笑着望着她,一步步走近,并拉了她的手,往门内走去。
“等一等!”赵容宜扯了扯他的手,止道,“雪生我们一起等等二哥好不好?”说罢,见雪生只默默地看着她笑,便又道,“二哥自昨夜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