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道,‘是又如何?小爷我舒坦,你要是嫌弃便趁早——’谁料,我还没说完,便听她咯咯地笑了。她双眸晶亮地望着我说,‘太好了,二哥!’我不解地望向她,心里疑惑,便又听她说道,‘你也带我走马观花不学无术吧,我也要做纨绔子弟,和你一起四处玩儿。’我心里震撼,良久才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宜儿,你是不是生病糊涂了,或者成语没学好?’她便拉了我的手笑道,‘你胡说什么呢,我好得很!再说了,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几个词语的意思?我就是喜欢随性而为,就是讨厌和姐妹们困在园子里绣花绣草,就是要和二猴子一起扮猪吃老虎,做个天天开心的小猴子。’我呆呆地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模样,心里五味陈杂,但甚是高兴。自那之后,我和四妹,便成了同路人了。而后我亦因了她的引荐,得了父兄赏识,出入宫廷,她便时常化成我的小厮,随我一起。”说至此处,赵二公子忍不住大笑,“因而也闹出不少笑话来……在你到中都的前一年,一日我和几个朋友吃酒,也带了四妹,那日她见了章南王府家的世子秦睿生得俊俏不比常人,又见我那段时日与他交往甚多,几次提到他,便以为他是个和我们一路的人。因而便不知道,那小世子是个真正的锦衣纨绔,我与他交结也只是因了父兄之命不可违罢了。那小世子素来喜欢暗地里亵玩长相俊秀的小厮男伶,那日更是趁我中途离席之际对四妹言语戏弄,恼怒了她。还好我后来及时回席救场,不然不知要闹到哪般田地。我时常想,果真是什么样的人便和什么样的人靠近罢。四妹只道我懂她,其实她比我幸运,因为这世间懂她的人终究是比懂我的人多的。她从小便与一般闺阁千金大有不同,只因了家里人宠她宠得实在不像样,而后来又被我带偏离了道,终是养出个无法无天、离经叛道的异类出来了。我以前总是担忧,以她这样的性子,将来嫁了人该如何是好——还好有你。还好她总算是找到你了啊!”
“不好。”雪生闷闷地饮了一回酒,摇头叹息道,“我终归是欠了她十年。”
赵顼一愣,继而笑道:“这话怪了,你欠她十年?不如说你们互相欠了十年罢。——这十年间,她偶然也来台城,每每我见她有些微变化,但却还是她。一日我问她,你寻了这些年,后不后悔?她只摇头笑道,‘情爱人间伤心事,蓦然回首不自知。’二哥你知不知道,我这句诗还换了十两银子呢!我讶然问她,‘莫非这几年你以卖诗为生?’她骄傲地笑道,‘非也非也!岂不闻,中州赵四小姐是女子中的异类,吃喝嫖赌,攀墙上树,书剑酒棋,本领多多。岂止是卖诗,我还曾在渝州一夜豪赌赚了三千两黄金呢!’”
“只怕惹的麻烦也不少吧。”雪生莞尔,目光中闪烁出的柔光,便比春日融雪的太阳还要温暖。
赵二公子摇头叹道:“混迹江湖的,麻烦多,朋友多。总要得到一些,也要失去一些罢了。她那个性子,哪有万事顺心的?不过也因了这性子,倒是也结交了不少朋友,总算是不至于落魄潦倒。那时的赌局便是襄南侯秦暻名下的,那秦暻本也是个豪爽之人,不仅替四妹解了赌坊的危局,还将她奉为侯府上宾,留在渝州好些日子。再后来,四妹在江湖上混得久了,渐渐地混开了,也算是小有名气,还结交了一些武林上的英雄女侠。我听说她曾在灵鹫山救了一个孩子,取名叫冬歌,那孩子后来习了武,亦常跟在她身边,也是极好的,只可惜我总是与他无缘一见。起初我在台城收到家里来的密信,说四妹离家出走,侯府乱成一片,那时我心里便总是担心她在外面吃苦受累,后来知晓了她的踪迹,得了她的信,而她自己也来台城找了我,我渐渐地也知晓她在外面的那些事迹,便渐渐地也放宽心了。四妹这个人,天性爽朗,人缘极佳,你只看着她笑她闹,便是再抑闷的心情也会开朗起来。”
这时,雪生不知是忽然想起什么,饮酒自笑道:“那她有时也有气死人的本领。”
“譬如说,——”赵顼诡异一笑,道“见了美人,无论是男是女,都跟丢了魂似的。”言毕,见雪生正无奈地叹气,便知是有几分猜中他心事,乃与他敬酒一回,又莞尔道,“这么多年了,只这个习性总改不掉。我还记得当年她对我说的话,她说‘天地生万物,人最灵秀。我见了美人,不论男女,都只觉得浑身舒爽,愈发敬服造物主的奇特了。’我便佯装生气地道,‘那你见了二哥岂不是要大骂造物主不公’?她拉着我的袖子讨笑道,‘当人还是心比面重要啦。二猴子有心地纯良之美,世上之人难出其右,自然不能以皮相论之,而小猴子便只和这样的人交好。’虽如此,到底是个女儿家,若总是见了个生得好的美男子便盯着人家发傻,也会惹人嫌。长辈们也曾教导,但她哪里又听得进去了?”
雪生抚额叹道:“若是听得进去,现在也没了这么一个人。”
“正是这个理。”赵二公子笑道,“那襄南侯亦曾来信,说这世上的书生,或求千钟粟,或求黄金屋,或求颜如玉,或求声明显,却唯有‘酒肉书生’赵小四一人,所求不过是平安无虞、随心所欲,可于一夜之间豪赌稳赚三千黄金,亦可于一时兴起刹那间散尽一切,潇洒自如,来去恣意。我自那年受那‘元宵公案’牵连以来,飘零在外,为官十载,所见奇女子亦不在少数,只这世上,便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
这夜二人把盏言欢,不知不觉便至次日破晓。晨曦漫透窗棂,微光落满公子一身,似夏夜的精灵梦呓,唯有酒气满室馥郁,静静地香。一时,前院忽然有小厮来通报说阿苦家的芷罗在门口跪着求见大人,赵二公子皱眉,只命人打发了大夫跟去瞧瞧。这边雪生不解,便听赵顼叹道:“只这桩公案,着实教人头疼!——适才与你说过,我在外多年,所见奇女子不在少数,这‘阿苦家的’便是其中一个。她自娘家姓江,听说闺名唤作‘静宜’,倒是和四妹重了讳。这江静宜本也是书宦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却偏生看中了城南一个屠猪宰牛的屠夫,死活非他不嫁,偏生那屠夫名字还唤作‘何苦’,真教人匪夷所思。后来那江静宜为了嫁给何苦,和本家断绝了关系,心甘情愿做起了屠夫的妻子,还生了三个孩子。前年朝廷大肆征兵,那屠夫何苦亦应征入伍,本想着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却不承望一去便从此音信全无,只苦了那孤儿寡母的,况家里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母。那何江氏为了生计,四处给人做活,人们便唤她‘阿苦嫂’。先说那阿苦嫂是书宦世家出来的,生得清秀雅致,又有股子娴静的书香气,彼时又一个人在外做活,难免会惹些风流韵事。只那书宦世家的女子,心里大多有些傲气罢,阿苦嫂又是个极为难得的,只愿守着婆婆和孩子过活。当时有个土绅唤作章冯,仗着家里有势力,便要强娶了阿苦嫂去。阿苦嫂自是不愿,便恼了那章家,他家便找人去玷污了阿苦嫂,还和她那见利忘义的婆婆串通了拿了证据约好要来官府告阿苦嫂与人通奸,不守妇德云云。偏生那日阿苦嫂没去做活,在园圃里摘菜,听见她婆婆在屋里大叫,进去一看,她婆婆却倒地不起,似是中了毒。当时人赃并获,都道是阿苦嫂与人通奸被她婆婆知晓了,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而阿苦嫂也没有证据,这案子竟是毫无悬念了。”
言至此处,赵二公子长叹不已。雪生便问:“后来如何?”
赵顼便又叹道:“你也知晓,偌大一个台城,便只这一处办公之所,每日案积如云,便是终日不眠不休了也不可能将这些案子全都及时处理完,更何况每样案子不重,若遇上那般棘手的,竟是要去城防处借兵才可。当时,我们便按照规矩,先将那阿苦嫂收押在案,欲待手头的先处理完了,再轮到她。只是,普通百姓到底不知这判狱官司的诸多难处,阿苦嫂那三个孩子,哎,也真是三个难得的孝子了!——那三个孩子,四处诉冤,四处递状,还惊动了州总督,令上头发了批文命我们尽快查清事实。我们也是两头为难,手上的案子还没处理完,便要全放下,将这个案子提至最先。 偏那三个孩子还说动了江家,江家又是有些势力的,不久这个案子还未开审便已闹得满城风雨,越来越多的百姓都聚到衙门前来闹,说什么的都有。可这偏生是个悬案,所有的证据都对阿苦嫂不利,可以证明她与人通奸、谋杀了自己的婆婆,可以说是铁证如山。当时阿苦嫂身心每况愈下,我去探望她时,见她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里便愈发想早些查清这案子。再后来,四妹来台城探我,非要插手这案子,我们便从章家入手,终于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并最后还了阿苦嫂清白。但那已是三四个月之后了。那时阿苦嫂的身体已然不大好,而她又因了再嫁问题和江家闹了一番,生了一场大病。我和四妹见她家里贫穷,又没个男人,又没个可靠的亲戚,还有三个孩子要照看,便派人送了些钱财药物,但她一概不受,便只拖着病躯在家纺线织布赚钱……哎!这一年多以来,每每有人来报说‘阿苦家的哪个孩子来了’,我便知必定是阿苦嫂的病又不好了。只是她是个很要强有很执拗的人,每每总是挺了过来,不出四五日必是又在外头做活。人们说她傻,她却总说怡然自得,说她丈夫迟早要回来的。”?
☆、二六章:苦不苦,人自知
? 那时,赵二公子与雪生听人传报说四小姐去了南城狗儿胡同时,赵容宜正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妇人,心里五味陈杂,便上前拉了她的手,啜泣道:“大夫说你只要好好调养了就会好起来的,你便不要再哭了,好不好?”那妇人蜡黄着一张脸,全然没了生气,愈发教人心疼,只低声喘道:“我心里知晓自个儿的身体,这回怕是真的捱不过……只可怜了我的孩子们,要怎么过活……”言罢,又哭了一回,渐渐地也没了眼泪,便挣扎着要起身。赵容宜忙和那唤作芷罗的女孩一起将她扶坐起。江静宜便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木盒子,又命女儿去点了火盆子来。赵容宜正不解,便见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摞信稿,颤声叹道:“锦书空对雁断,鲤鱼不传尺素,奈何奈何!”言罢,将那信稿连着盒子一并付之一炬,又倒在榻上,两眼无光,渐渐地念道:“君屠南城壁,妾自长深闺。十四过君前,一眼成此殇,十五为君妇,鹣鲽收退香。为妾退身热,不辞冰雪寒。为君生阿虎,几把命儿丧。十六得芷罗,东房糊新窗……拟将身心死,奈何小儿郎。君躯已许国,妾魂何所往。”一时,闻者莫不泪下。
多年以后,当赵容宜在渝州和襄南侯秦暻把酒畅谈时,将会收到赵二公子和何芷罗的婚帖,并回忆起多年以前的这一刻。那时候的赵容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终于在和雪生经历了无数的生死磨难后,明白了多年以前这一刻江静宜的心情。只是那个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留在二哥身边的那个人,会是多年以前南城狗儿胡同里那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夏日的阳光照进这间破败的茅屋,照在阿苦嫂一点点冰凉的面颊上,如同在召唤着一个悲苦的灵魂归于天际,又如同在哀悼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与婚姻。赵容宜静静地看着伏在那妇人身上哭泣的小女孩,看着离去的大夫和一脸悲悯的小厮,还有陆陆续续从外面赶回来的另外两个孩子,觉得这一切好陌生,好陌生,竟陌生得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可怕。她浑浑噩噩地将自己埋葬在那哭声里,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点点朝门外走去,一点点像是一个幽灵般飘去。
“容容。”突然一个声音不知道从何响起,仿佛这清夏的一曦晨光扑面迎来,将她从这恍惚的世界里拉出来,赵容宜猛然惊醒,朝那唤她的人奔去。而雪生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爬满靛色喇叭花的篱笆墙边,静静地望着她。他一听说赵容宜随那孩子去了阿苦嫂家时,便匆匆地赶到了这里。那时候他的脑海里一面是赵容宜不在自己身边,一面是北周的随军裨将范杨直潜入了台城……自从与赵容宜于苏州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与恐惧,陌生又熟悉。此时,看看她好好地,毫发无伤,且奔向自己,雪生终是松了口气,双手微颤地将扑入怀中的人紧紧抱住。这些天以来的宁和,似乎突如其来地被打破了,雪生几乎是颤声地喊着那两个字。
“雪生,我好难过。我的朋友死了,她还有三个小孩子,该怎么办?”赵容宜哭道。
“我知道,是阿苦嫂,你二哥都与我说了。”雪生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