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喝点小酒去!”赵容宜只是任她拉着往外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全素素便比个爱哭闹的孩子还让人不省心,因为孩子会哭会闹,而全素素总是用笑来伪饰太平,什么都不会说出来。?
☆、二四章:帝王洲,鸣镝夜
? 雪生与容宜离去的第二日,江南迎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梅雨。雨点落在清荷里,打在芭蕉上,溅在红扇边,时而珠玉满盘,时而檐角飞星,时而丝丝入窗,千姿百态,抒尽绿水江南里绚烂如歌的生机。那日二人驻脚驿站,不能成行,便穿了蓑衣去城外不远处的山寺荷塘听禅赏雨。古刹山坳里,一池老荷残零,塘边石壁之上,有座枯亭,雪生容宜二人远远望见亭角,便绕了石阶入得亭内,解下蓑衣,见里面一老禅师与一罗衣公子正心无旁骛地对弈,便并不作声,只在一边静歇。这时,赵容宜见那罗衣公子面熟,皱眉略一寻思,竟认出他是那日苏陵行船上将全素素推入水中的钟谏,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细细打量,见果真是他,只是数日不见,这人清减甚多,此刻静坐举棋沉思,倒也显出些秀雅来,难怪她寻思半天才将之认出。雪生见她这般模样,心内烦郁,冰凌刃长,乃拉了她的手,让她转身望壁下荷塘。
“春阴不散流萤暖,残塘枯亭听雨声。”身后一阵感慨传来,赵容宜认得那声音,浑身一僵。
“诗咏之事,总是不宜过于计较。我方悲秋,此时你却伤春了,”那老禅师笑叹了声,又唤道,“栏边两位小友,如何来了也不说话?”
听闻此声,雪生便拉了赵容宜的手转身望去,见那两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赵容宜只狠狠瞪了一眼那钟谏,便不肯言语。只雪生客气地答道:“方内之人,恐搅扰了二位雅兴,故只小憩片刻,正待离去。”虽如此,见那罗衣公子只定定地瞧着赵容宜,复冷冷道,“樊南生的残荷听雨,固然是好,若错了时节,到底有些不伦不类。”此言一出,三人俱惊。赵容宜并不曾见雪生如此刻薄,便惊奇地朝他看去,只见他面色冷寒,竟有不豫之色。老禅师笑而不语,只若有所思地望着雪生容宜二人,而那钟谏则略显尴尬,扔了白棋,将目光转向雪生,媚眼如丝线般眯起,笑道:“樊南生的诗虽多有刻意雕琢,但亦不常失婉约清雅,令人惆怅,只那句‘留得残荷听雨’便出人之上了。此时荷叶繁茂,未见其衰,已有新雨摧之,岂不令人感慨?”言语间,那目光有意无意瞥向赵容宜,便显得一番话是别有深意了。偏生这公子生得玉树临风,颇有世家子弟风流,教人怎般都看不顺眼。雪生不言,须臾,冷笑而辞,乃为赵容宜系了蓑衣,拉了她的手冒雨而去。
“喂,慢点!”赵容宜见雪生愠怒,乃叫道,“你这又是生哪门子闷气?”雪生闻言止步,立于雨中,见林中风叶窸窣,不语。赵容宜便绕到他跟前,仰首皱眉笑道,“那人便是钟谏,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很厌恶他。”雪生定定地看着她,面色稍缓,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谑笑道:“既然厌恶,何以目光都被他勾了去?”赵容宜一怔,只呆呆地望着雪生面上的神色,不知作何回答,那雪生便又拉了赵容宜的手往山上走去,“你以后不可再这般。”
这日至晚,雨势渐大,竟将两人困于山中。而那钟谏,亦留宿山寺。然,因了雪生的缘故,赵容宜便没有再见到那人。很多年以后,赵容宜在渝州听闻“江南名士钟光瑜,身死兰台为惊鸿。”的折子戏时,将回想起多年以前她最后一次见到钟谏时的那一幕,公子似叹非叹地咏了一句“春阴不散流萤暖,残塘枯亭听雨声。”并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一个没个正形儿的风流少年,是如何得遇顾绯云并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并为之“枯瘦蓝桥而亡。”世事难料,沧海桑田,赵容宜便渐渐地相信了那句“各人各有自己的造化”了。彼时,赵四小姐一身僧衣,头发微散,立于廊檐下,伸手接着雨水玩得不亦乐乎。雪生看见了,便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的那些雪天,还是眼前这女子,也喜伸手接雪,并唧唧喳喳地自说起些不相干的事。他两人,便这般一个玩着,一个看着,一个说着,一个听着,倒也显得十分和洽了。
雨淅淅沥沥地从天上落下,而逝去的光阴便也如斯静谧,划过人生的空幕,宛若雪生那一幅一幅寄回苏州的山水画。
数日之后,二人到了台州境内。那日天朗气清,和风润物,红衫青衣交错,共骑一乘白马,行在往城内的郊外官道上。夏日的黄昏,如烈火鸣歌,悠长嘹亮,在山川间流荡,全然没了江南的温婉清丽。赵容宜靠着雪生笑道:“江南的美,是苏虞卿的琵琶,是全素素的红衣,是柳璩的执念,亦是顾绯云一翁经了荷蕊氤氲的清茶。而台城,这里兵荒马乱,这里烽火狼烟,却有着天底下最赤城的爱国之心,还有弹指一挥间笑傲红尘的二哥……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雪生笑而不语。澄霞静如练,渺远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山峦间,落在行人脸上的余晖,便也沾了那出于世外、傲世人间的澄净般,明艳不可方物。只是行不多时,忽而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声,那从前方的山坡后,又陆陆续续地现出些车马牛羊来,竟似是一群百姓在逃难般,托儿携女,牵牛带羊,车马混杂,浩浩荡荡地径往南边。雪生与容宜远远便望见了,便都猜到是城内形势不好。及策马至那队伍边,问一老妪道:“请问老婆婆,你们如何这样匆匆赶路,这是来自何处,去往何处?”那老妪叹道:“周兵来了,城内混乱,咱们这是逃难去啊。”赵容宜心惊,抢问道:“周兵破城了?”老妪摇头:“今日不破,明日也要破了。”言罢,嘴里顾自念叨着逃难等字眼,撇了二人继续跟上队伍去了。赵容宜站在牵了马的雪生身边,望着这浩浩荡荡逃难而去的难民,心里一阵难过,便道:“雪生,你看到了吗?这些人活得真苦。沧海浮生一粟,不知何来何往,真教人伤感。”雪生见赵容宜郁结,便轻声道:“天下苍生,莫不如是,你若逢人便伤,那真得伤心死了。”赵容宜不悦道:“哼,真没同情心,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可见那些喜爱你的人,都是见你徒有其表了。”雪生问:“那你呢?”赵容宜笑道:“我当然也是其中一个。你不知道当年中都人怎么看待你么?都道是‘江漓街上惊涤缨,恐是天神莅凡尘。’还说是‘冠古绝今,只此一人。’还说宫里头的帝姬都为你倾倒,我听说如此如此,便一定要央了二哥携我去见上一见,结果好不容易混到国宴上,他们却说你没有去……”雪生见赵容宜又开始说个不停,便无奈地叹道:“你先消停片刻,我们且上马去,边行边说,可好?”赵容宜闷闷哦了一声,乃依言而去,不提。
自古台城帝王洲,有六朝盛况,亦是历代兵燹加身祸患之所,不知承受了多少兴衰,多少欢颜与血仇。雪生与容宜抵达西南城门时,夜色渐起,天上星辰棋布,于静谧萧瑟里,突从那无边天暗处,传来铺天盖地震耳发聩的鸣镝绝响,似铁骑倥偬,若冰刃铿锵,源自九天苍穹之上,势如破竹直下,令人瑟瑟颤栗。策马数步,仰首细看,千千万万难以数计的火星子密密麻麻布满了北方天空,便如世上最璀璨迷离的烟花绽放,于刹那间带来洪荒般的肃杀萧索。雪生与容宜皆惊,便知是北兵在连夜攻城了。
二人入城之时,因了门禁,差点被扣,所幸其间有几个守城小兵,是几年前赵容宜来台城寻赵二公子时曾见过说过话的,此时虽见赵小四换了女装,倒也还认得,遂而放了行。入得城内,但见街不成街、道不成道,四处凌乱,一片狼藉,竟像似遭了劫一般。又有些官兵模样的人,举了火把在四下里清整,到底是有了些生气。赵容宜见这般萧瑟颓败之景,想数日前江南的一派豪华靡丽、盎然生气,两相对比,一暗一明,竟似是地狱天堂之分,教人感慨万千,嗟叹连连。就连雪生见了这般,也叹息道:“战事祸人,人却总为欲望而战。苦的总是寻常百姓!”那边官兵见街上有人,还是一对骑着白马的男女,不由地吃了一惊,过来拦问道:“汝等何人?”赵容宜遂说了缘故,又递了旧时信物。那人听见如此,便也还客气,点了一个小兵引二人去府衙见赵大人。却说那时赵顼在府中议事毕,正待前往北城督察,忽见小兵飞马来报,说雪生容宜二人来访,一时且惊喜且忧虑,只得先遣了亲信往北城,自己在衙门口亲迎二人。不多时,遥遥望见那匹白马驮了二人前来,而赵容宜又飞快地跳下马朝这边飞奔而来,不由摇头苦笑,心道,想你来时偏不来,这时怕你来你又偏生来了,真是个长不大的野猴子,尽教人操心!感叹间,赵容宜已经飞扑入怀,又哭又笑地直叫“二哥”“大猴子”“二猴子”等语,令赵顼等哭笑不得。原来这赵顼乃侯府姨娘所生庶子,又因了相貌不雅、性格怪癖而不得众人喜爱,自小便养在临街的偏院里,无人问津。那年赵容宜九岁,一次在园中玩耍,忽见赵二公子形迹可疑,遂屏退丫环婆子而独自一个人跟踪他,因而发现他从偏院一处隐蔽的狗洞里钻出府外玩乐的事来。那时候的赵四小姐,是府中的珍宝,粉玉团子般人见人爱,又深得老太太疼爱,便连那东亭侯也时常为之感到无可奈何。她自小便是玩心极大,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野孩子,所以碰上一向不与人往来的赵二公子偷溜出府玩耍,便起了好奇心。后来的事便可想而知,他两个“臭味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遂日益亲厚,竟教旁人感到惊奇不已。那些年里,赵二公子也因了赵容宜的缘故,得了许多益处,又因他自己圆滑世故,心思极敏,遂逐渐为父兄所赏识,出入宫廷,结交了许多京都名流子弟、世家纨绔。这时见赵容宜来,赵顼一时高兴,对赵容宜又是摸头又是捏脸,又是赞叹又是嗔怪,竟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雪生。
雪生对赵二公子的印象并不好,此时便更甚,是以待赵二公子发觉他时,便看到他那冷得渗人的木头脸,只觉浑身不爽利,连话都不想多说。赵容宜见他两个彼此不待见,遂而拉了赵二公子的手指雪生红着脸笑道:“二哥你看,我终于得愿以尝找到雪生了!喏,你怎的见到雪生也不说话,他现在啊,可是你嫡亲嫡亲的妹夫啦!”雪生听如此,便拉了赵容宜的手,对赵二微微一笑:“二哥。”赵二还处于怔愣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那厢便已然顾自将赵容宜拉着入了府门去。赵顼呆呆地立于门口,直到小厮唤他时他才清醒,便怒气冲冲地朝那二人追去了。
这日夜里,司马宸率领的北兵连夜攻城不下,损兵折将,终是退守乱石矶。战报传来时,台城城府大人府上,就在赵四小姐酣然大睡时,赵二公子与雪生彻夜把酒长谈。
“如此甚好!甚好!”赵顼听完雪生一席话,又有赵容宜先前所言,心里的巨石总算是落下,便也没了先前对雪生的诸般愤懑与不喜,乃执酒相敬,“今日敬君一爵,还望好生照看小妹,从此我赵顼便也没了挂碍了。”言毕,二人对饮,相视一笑,大有冰释前嫌之势。?
☆、二五章:往生事,墟里烟
? 雪生置了酒器,清笑道:“二哥虽无挂碍,有人却偏不依了。——一日我问容容,‘你侯府中兄弟姐妹何其之多,你为何偏偏只粘你二哥?’她与我说,‘虽如此,只有二哥最懂我。’末了又道,‘但是二哥终究太偏执了,把世事看得太透,到现在身边也没有个人,我总是不放心,要去闹他一闹的。’”
赵顼听完不觉莞尔,自斟自饮又自叹道:“顼生也狂狷,宁缺毋滥。弱水三千,若无一瓢可饮,不如望而却步。”
雪生听罢,心内一动,乃执酒敬叹:“至此,我总算明白为何她独与你如此亲近了。二哥,小弟敬你一爵。”
赵顼笑着饮了,又款款叙道:“我赵顼虽生于公侯之家,却奈何有命无运,潦倒十余年,无人问津。那时,四妹于我而言,虽有亲缘,却无交葛。她是侯府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女,无忧无虑;而我则因了自己娘亲的缘故,一个人孤苦伶仃被弃置在偏院里,看尽人情冷暖。直到有一日,她不知怎的发现了我出府的秘密,便从此缠上了我,总要我带她出去玩。一日,我下学回去,她又跑来找我,还问我道,‘二哥,他们说你不学无术,成日里走马观花,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你真的是这样吗?’我见她一脸天真,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便哼道,‘是又如何?小爷我舒坦,你要是嫌弃便趁早——’谁料,我还没说完,便听她咯咯地笑了。她双眸晶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