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点了点头,微微撇开目光,就在赵容宜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便又听他似叹非叹地道:“那毒是慢性的,我便在离开前又回去了一次。——若那日我不曾回去,将碧箫留下,你还会不会离京寻我,一直寻我十年?”
“当然会!”赵容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忽见雪生神色莫名,竟似是松了口气,也不及她多想,就又面容自若,乃叹道,“我一定会去找你问明白,不然我心里总是过不去这个坎,也许娘亲说得对,我就是太拗了。你知道吗,雪生,那时候我在中都找了你很久,我还去找你师傅了,那个老神棍,老生姜,连他也不肯见我。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雪生,就算是倾尽我赵容宜一生,我也会找到你,让你为你那日的狠绝付出代价。可是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没有人告诉我你为老生姜试药,也没有人告诉我你是身中剧毒离去,我也不知道这十年来你是如何过的。我就一直找啊找,总是相信有一天会找到。但是我心里也很怕,怕我真的只是自作多情,更怕我找不到你,怕我的时间不够,怕有一天我老了,再也走不动了,我要怎么办呢?……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走了以后,帝都的人们都不知道原因,还以为是我父侯想将我嫁进章南王府,所以赶你走了,他们觉得我父侯贪慕权贵,放着这么惊世绝俗的涤缨公子不要,偏要将女儿嫁给秦睿那个纨绔。我很难过,一刻也不想待在那里,便悄悄留书逃走了。我料定这件事不会传出去,侯府的人一定会说我病逝或者别的,但是没想到竟然没有。有一年我听说秦睿迎娶六妹,便偷偷溜回中都,才发现中都流传说‘国师大人收了赵容宜做女弟子’,还说我遁入了空门,什么传言都有,你说好笑不好笑……那日在苏州看到叶衡娶柳七七,我将他当成了你,我很难过,我以为在这十年里你过得很好,你早将我忘了,你要娶别人做你的妻子,你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雪生了,我回忆起很多以前发生的事情,发现十年真的改变太多太多……”?
☆、二三章:杯酒尽,人生意
? 雪生静静地听着她说,眼神便随着那话语一点点波动,时而高兴时而忧伤时而心痛时而忍俊不禁。当他听到赵容宜说起冬歌时,便忍不住生醋:“你真的便只当他是你弟弟吗?”赵容宜愣了一会儿,才听出其中酸味,又在雪生懊恼的冷视下止住笑意,将自己当时赠箫时的想法统统说了。如此两相言谈叙情,三言两语难能叙尽,只过了晚饭时刻亦不知晓,这日便又说至浓夜,过了五更天方才渐渐累得睡了去,不提。
话说自那日两人交心以来,又过了数日,雪生与容宜便天天腻在一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然,似乎仍只是赵容宜一个人在说罢了。这日午后,从全素素那里用过午膳后,赵容宜听闻雪生在书房内作画,便辞了晴冉翩翩二人,独自径去藏墨轩找雪生。入了书房,打了声招呼便朝桌案行去,忽然见他画的是一只鹳雀落在老牛背上,旁边是一条小溪,便笑嘻嘻道:“喏,我便像是那鹳雀,你嫌我唧唧喳喳,而你又要做老牛了,脾气又臭又冷又顽固又没话说,真是贴切啊。”雪生但笑不语。这几日以来,赵容宜似渐渐地变回了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赵四小姐,他今早不过见她又不好好吃东西,便随口说了句“好好吃饭,别恁般话多”,她便一直记在心里,非要扳回一局似的。雪生遇上赵容宜,便早已败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别的输赢可扳回?抬笔沉思片刻,乃在留白出题跋:
落拓江湖行,酒肉对歌行。
一蓑烟雨行,两任平川行。
赤足瀚海行,草鞋泮冰行。
对诗才俊行,怀拥美人行。
书生笔杆行,且歌兼且行。
赵容宜一见,脸一红,登时抬起头,无意间望见雪生那唇上的伤口,又想起雪生前日里突然说要娶她做妻子的事来,便似炸毛般叫道:“谁让你又提这个了,牛头不对马嘴的?我都说了,这不过是那时喝醉了酒胡乱念得打油诗,你便听了一次就记得了,真是——”越说越不对调,索性闭了嘴便去抢那画。雪眼疾手快,早将画拿了,赵容宜愤懑,便偏要抢。两人一躲一抢,倒给这静谧的书房频添些闹意来。这几日,两人相处便是这般融洽,倒似是重活了一回,两人返老还童了般。却说前日赵容宜突然提议要去看老夫人,雪生不允,解释了些理由,又说:“若你成了我的妻子,大概便可以见她一见的。”赵容宜登时红了脸,愈发觉得雪生与往日不同,竟学了些道貌岸然的不正经话语来,一时既震惊又欣喜又郁闷,便开始饶舌:“那日夜里你那般对我,今日却还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吗?”雪生见她眼圈红了,心里一慌,面上却不动声色:“大礼之时,你可见她。”赵容宜见他目光有刹那的躲闪,便继续饶舌:“哦,原来要拜堂才能见。你既不肯承认我是你妻子,那我不见你娘亲好了。你若诚心娶我为妻,便也学学裴航,找个玉杵臼来,否则我的仙药要烂在箱子里了也不稀罕你。”雪生然,密遣人去寻了些酒肉来,笑道:“有酒亦有肉,逍遥江湖行,便是最好的‘玉杵臼’了罢。”赵容宜跺脚:“你寻我开心?”雪生但笑不答。赵容宜见此,便念了那诗不成诗、句不成句的,又哼道:“我还是去江湖上做我的‘酒肉书生’好啦,有酒有肉,还有才俊美人,说不定那夜我们已然珠胎暗结,他日我还可后继有人呢……”雪生见她又捂着肚子大笑,越发说没了个形儿,便一把按住她,以吻封缄。赵容宜糊涂,便听雪生唇齿间道:“说的话还是这般恬不知耻。”赵容宜呜呜哀鸣,一时恼恨,又挣脱不得,乃狠狠地咬了回去。此间旖旎,难以言尽。只一日赵容宜与全素素游园,全素素听赵容宜说起往事,便问:“已经过了十年这么久,你怎么心里竟似真的毫无芥蒂似的,成日笑得跟个猴子似的?”赵容宜有些吃惊,因为全素素向来给她的印象便是豪爽,此时因了与叶衡之间的矛盾,竟也有了愁绪来,真教人费解,于是笑道:“既然有芥蒂,为何不排除?我与雪生两个人,已经错过了十年的时光,为什么还要为了这些不太重要的东西去浪费时间?全大美人,如果你真的心悦叶衡,就要好好珍惜,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很短暂的。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肆意挥霍呢?”全素素闻言,状似恍然大悟,赵容宜也没有多问。
花神节后,北周与西秦联姻,迎沃尔翰公主入松城,同时兴兵南下,奇袭燕云数州,整个皇朝便都处于一种惶惑之中,而这其中似乎又不包括歌舞升平的江南。那日赵容宜听闻邸报及传言,得知敌国大将司马宸及其裨将范杨直新近率军占了青州,直下台城,便吃了一惊,急急去见雪生,说二哥据守台城,恐有危险云云。二人闭门合计一番,便决定离开苏州,往台城。
这日,叶衡设宴为二人践行,叶老夫人亦没有出园,只遣人送了一串念珠与赵容宜,望常念雪生十年之苦,好好待他。赵容宜素知那老夫人借口在后园吃斋念佛而不肯见她,必是不喜欢她,这会子也只当是老人家多少有些牵挂雪生,只得收了礼道了谢,又教小丫鬟如何如何答复,并不显特别在意或不在意。雪生见如此,亦放下心来。再说全素素,自那时叶衡要娶她做平妻以来,便似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不爱说话,即便满面笑容也是强作欢颜,每每让赵容宜担忧不已,却又似装了饺子的茶壶般什么也倒不出。这会子,更是因了派去接嫀步的人遭劫而嫀步不知所踪一事郁郁寡欢,忧思过甚,生了一场病卧床不起,不能来宴中。酒至三旬,赵容宜借故看望全素素而去,这偌大的宴厅,便只剩下叶氏兄弟二人及斟酒布菜的婢子们了。
叶衡素知雪生喜静,见赵容宜离席,便挥退了众人,只与雪生两个把盏对饮。明晃晃的灯光明明灭灭照在两张无甚差异的面容上,一个醉意微醺、双眼迷蒙,一个便只面色清冷地坐着,时而优雅地抬手斟酒,时而低头陷入沉思。初时,两人并无话语。叶衡渐渐地喝高了,便开始说道:“大哥,你明知此去凶险,为何还要陪着她发疯?——哦,不用说,不用说,我都明白,你们两个,便是天底下最傻的人,哈哈……”
“念兴,你醉了。”雪生静静地看着他,却没有阻止他继续自斟自饮。
“你说得对,我醉了。只是,一个像我这样的残废之人,不该将时间浪费在醉酒上,真是可恨、可惜。”他的笑声有些凄凉,微醺的眼眸,便如沾了寒意的残月,孤独萧瑟,“那日夜晚柳璩问我,为什么要选她。我说,因为你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去,是我娘阴差阳错救了你。那时候你爹知晓我的宿疾,但为了报恩,他向我娘提出了这门姻亲,交换了信物。柳璩又问,我以前听说‘叶郎张颜看,城西璧成双’的童谣,说你喜欢张朝颜,那时你为什么不娶她?我说,因为我不爱她,也因为他爹娘太爱她,而她和我一样太听信自己的父母。柳璩笑了,她说,可见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可是你也不爱我,就像我完全不爱你一样。我说是,但是我必须娶亲,必须在我大去之前要一个孩子,这是我娘的愿望。——大哥,你知道吗?我听到柳璩问那姓赵的白衣少年,‘你既不爱我,为何偏要冒死前来劫亲?’那白衣少年说,‘我姐姐希望如此,我便要如此。’柳璩忽然又笑着对我说,‘叶庄主,你是一个孝子,我却可以为了这个并不爱我的人背叛我的一切。我还是不能够成为你的夫人,死也不能。’我看了看那两人,突然想到白天见到的那个青衣少年便是赵四小姐,终于还是下令放了他们离去。那时候我在想,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柳璩,我总还能找到别的受过叶家恩惠的女子来替代她罢。可是为什么偏偏又教我爱上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全素素?为什么……浮生数年,却总归逃不开那张网。”雪生听及此,执爵仰首将其中淡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灯罩里散出的光辉,神色复杂莫名。接着便又听叶衡说道:“她那般美好……便如她说的一样,她是个美丽的谜题,每当我更进一步,就发现更多的传奇和惊喜,却也有更多的不甘和不舍。为什么我要爱她?为什么她要那般、那般……我怎么可以娶她?而你们又怎么可以将我的病告诉她,而——”
不说叶氏兄弟如何饯别醉谈,单说赵容宜辞去后和晴冉翩翩二人去探望全素素,走至西暖阁雪梦楼内,有小丫鬟来报说全姑娘在西边耳房去了。赵容宜先是一惊,继而疑惑,便在那小丫鬟的带路下又转向去西院寻之。那时整个园林,在灯火点缀下,如同一夜星辰星星点点棋布,静极了。而那几个和着提灯光影穿梭在回廊里的倩影,便似流霰飞星般,精华难掩。赵容宜找到全素素时,全素素在那间黑屋子里看画。
“你怎么来了?”全素素听到通报,笑吟吟地立在华灯下,望着赵容宜。都说灯下看美人,灯下的全素素,褪去妆容,添了病态,倒显出一股婉转的孱弱风流来,态比西子,韵胜洛神,教赵容宜一时看呆了去,半晌无话。全素素见她故态萌发,乃笑道:“嚯,几日不见,还是这副色样,若非穿回了女装,岂不是又教人将你当成‘登徒子’?”
赵容宜回过神,讪讪道:“扮男儿扮久了罢。——也不说说你,什么时候倒成了纸糊的了,三天两头病,连我要走了都不去看看,竟一个人跑这里来看我的画像!”
全素素笑了笑,指着一幅画说:“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躺雪地里都还能活蹦乱跳啊?我可是凡人,不像你——”话锋一顿,全素素忽然转过头,沉默须臾而平静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心里难过,非常难过。我把阿步弄丢了,而你又要离开了,还有叶衡,我也——我自己也生着病,浑身不舒坦。”
“对不起,素素,”赵容宜见她感伤,便摇了摇头,走近她,拉了她的手叹道,“我不该带你来苏州的。”
全素素转头看她,忽而眼睛一亮,便似是恢复生机似的,又朗笑道:“当我是什么人呢!嚯,我可是一丁点都不后悔,你在那里瞎感伤个什么劲!我只是难过罢了,没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哼!再说了,我很快就会成为全夫人,这里的女主人,我要开开心心过每一天,比你们每一个人都过得好。以后等我闲下来了,我就去闯荡江湖,哈哈……”全素素一个人大笑着,见赵容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担忧,便反手拉住她往外走:“别伤感了,走,我们喝点小酒去!”赵容宜只是任她拉着往外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