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得了涤缨的青睐,遂索性决定北上去看看。我再见到他时,他中了剧毒,已是行将就木,却央求我带他离开中都,不要声张。”顾绯云见赵容宜神色不对,顿了顿乃继续说道,“我不知他为何会中毒,只是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很难过。那时候我身上的钱财已是不够,便暂时将他托付给家父生前一位颇有交情的老禅师,待后来赚了钱便将他接到了江南。”晨曦渐起,明光照亮了顾绯云一脸平寂的淡雅,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的赵容宜,又道,“情不知所起,求而不得,便只能无可奈何了。曾经我以为我做得够多,公子终有一日会被我感动,即便他心里已经有一个放不下的赵四小姐了。后来,他确实是被我感动了罢,却只是将我当成亲人,或者朋友。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我现在站在这断桥的一端,不会凫水,没有舟楫,便到不了你所在的那一岸。强求而来的后果,无非是溺水而亡。或者绕到更远的地方,而那地方已是人去楼空。赵容宜,有些事你知晓或者将要知晓,但是还有一些事,是你穷尽一生都无法知晓的,便不要再去追究了罢。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谁不是披肝沥胆、满身尘土,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地。”
“这便是真相了么……”赵容宜喃喃自语,恍若神失。
“真相?”顾绯云莞尔,“真相是什么?——赵容宜,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
“顾姐姐你——”赵容宜猛然回神,震撼地看着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而顾绯云只是摇了摇头,笑着转身便走,留下一句:“我去煮茶。”和风飘在晨光里。这时,天已经亮开了,赵容宜只能看着那背影如紫雾般远远飘去,却一步都无法迈出。前方,是被幽碧埋没的悠远木桥,明明灭灭。赵容宜心里五味陈杂,突然不由自主地叹了句:这世上,亦只有一个顾绯云,独一无二的,顾绯云。
不知是如何到了前院,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清楚,只觉得五内郁结,有些莫名的情绪腻在一起浓得化不开,整个人便也浑浑噩噩的。赵容宜到正厅时,雪生果然如先前说的那般,在那里等她。整个厅里,寂静开阔,堂前桌椅精致,炉鼎烟霞焕光,气派华丽,整洁静好,不可一一演说,全然看不出一场大闹后的丝毫痕迹。而这一刻,这里面,只有雪生与容宜两个人。
“二弟要娶全素素做平妻。”雪生的话很平静,却如一声惊雷,雷得赵容宜外焦里嫩,全然反应不过来。雪生见状,不由地轻笑了两声,拉了还处在呆愣中的赵容宜便往外走,“我本来以为事情会很糟糕,但是结果出人意料,想必经了昨夜一夜的思量,他们都想得很明白了。”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了?”赵容宜后知后觉地追问。
雪生面无表情地叹道:“这倒要问你了。昨日全素素去见了你之后,便同二弟关在房中大吵了一阵,又各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旁人也不清楚缘由。”
“问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赵容宜皱眉。
雪生挑眉不语,只握着赵容宜的手往一处走去。赵容宜低头思量着全素素的脾性,又思量着叶衡的脾性,终究是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纵是全素素有气死人的本领,也不至于让叶二公子和她“大吵”了一阵吧。然,纵是两人大吵了一阵子,为何这会子叶衡又要娶全素素做平妻呢?按理说,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便没有看对眼过。当然,这其中并不乏赵容宜无意间给全素素造成的误导。叶衡和全素素,一个出生富贵、心怀傲慢,一个混迹风尘、心怀偏见,两个人每次见面便跟仇人似的,怎么这会子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赵容宜只觉震惊,难以置信,又想起这几日来自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事里,全然没有对全素素留意过什么,也真不够义气的。她暗自懊恼着,却不想那句古话说得好:个人自有造化。赵容宜有赵容宜的造化,而全素素便也有全素素的造化,只不过这造化多多少少离不开赵容宜在里面起的关键作用罢了。那叶衡因为自己的出身和修养,一开始确实是瞧不上全素素的身份和作风,可是后来经了赵容宜的一番话,也算是开始反省,然后便是那日落水……而全素素呢,混迹风月场,自诩是八面玲珑,最擅察言观色,从一开始便误认为叶衡是个伪君子,是个曾经给赵容宜造成过伤害的负心汉,然后又是那日落水后所发生的事……总而概之,除了那两人自己,谁也不清楚那日落水后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今日这个令人震惊的局面究竟是如何而来。?
☆、二一章:指间沙,留不住
? 雪生与容宜出了前院,且走且停,绕了好一会子,方一路行至西暖阁中,而这期间两人并无多话可言,只突然有小厮前来通报,说那南苑望红滩的云姑娘下了拜帖要离去,如今正在前厅里,二爷着人来请示。雪生蹙眉半晌,道了声:“知道了。”便转头对赵容宜道,“你先去阁中坐坐,我去去便来,可好?”赵容宜见雪生这般摸样,心里便有些不快,又想起方才路过荷塘时顾绯云那番话,便点头一笑,只默不作声地微微撇开了目光。雪生只得暗叹一声,无奈地捏了捏赵容宜的手心,道:“不要胡思乱想,待我回来。”赵容宜又点了点头,目送雪生离去。昨夜江南东风,不忘软语先前,只是十年离合,到而今万物皆存只这心思到底不再是那时候那般境地了。赵容宜望着那拐过廊角的清风影色,便有些无可奈何,心道,顾绯云那般冷艳绝世,那般风流袅娜,那般才华傲物,那般心胸宽阔,那般……秀外慧中,便似是将这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比下去了。更何况,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在你最痛苦的岁月里,不离不弃地陪伴了你十年,整整十年,或许更多,或许——赵容宜不忍再继续想下去,只心里郁结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比先前更甚,竟难过得像变了个人似的,郁郁寡欢起来。她怏怏地挥退了要引她去雪梦楼的婢子,便一个人在西暖阁内胡乱闲逛起来。
途经一座偏僻荒芜的园子,绕过那面夔螭盘错的南墙,忽而隐隐听见有人说话,赵容宜心里好奇,便循着那略有耳熟的声音朝更为偏僻无人踪的耳房走了去。那是个破败的小园,有些阴冷地荫蔽在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下,便使赵容宜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巨大的幽森的树洞般。良久,听不见人语,她便慢慢地朝那微开的门走去。推开红门,扑面而来一股香气,似是麝香似是甘松。屋内光线昏暗,竟看不见有窗,若非那几折子画屏后一盏明灯晃晃,便全然不可视物。而明灯下,立着两个女子,一个是苏虞卿,一个全素素。赵容宜有些讶然,没想到“苏有虞卿陵有全”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隔了那一幕薄如蝉翼的画屏,在烛光照耀下,竟如同六朝仕女图的景象,优美温婉沉静,教人不忍去搅扰。
她悄声绕过画屏,目光移转,便突然似是被蜇了般,定定地、疼痛地、麻痒地、不可置信地、呼吸凌乱地,籍着那一点明光,被定在了一处。墙壁上,栉比嶙峋地排列着一卷卷人物墨画,从左至右,一直拐过了珠帘,一幅挨一幅延伸到了内室的黑暗里。那西边的有些画,隐没在昏暗里,只露出些影儿来,中间有一幅,上面画着一个在树枝上够梅花的女孩儿,那一片白雪红梅格外地耀眼;往右,便如那画中人真的动了起来般,她够到了梅花;再往右,她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掉落在雪地里……“塞上西风念,雪”——那字的下面,蓦然地,染了一点墨汁,似是沾了水般晕染稀释开,又经年风化成一个似有若无的句读,昭示着作画之人在这一刻的停顿。句读之下,“生与容宜”。然,那时的停顿里,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思,赵容宜已然无法思考了。顺着她们的步伐,她们的目光,以及自己的回忆,赵容宜一点点地远远望着,眼泪便一点点从心里沁出,沾湿了干涸的光阴。空气中的熏香气熏得人头疼,那烟雾缭绕里,仿佛一场黑白胶卷在眼前放映,闪过,那女孩红袍兜帽,头发里还沾着雪丝儿,狼狈而失落地垂着头,看着手中的红梅,有些失神,嘴唇微张,似乎在说些什么。“我中了毒,剧毒,解不了了。你这个混蛋,我中的毒,是一种名叫‘雪生’的毒,你怎么一丁点都不担心,一点都不高兴,你这个混蛋……”只是,彼时非彼时,彼时非此时,此时亦如此,只有伤人未知。——画是沉默的,而回忆,却竟是有声的。这间黑屋子,盛满了一个少女十年前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念,盛满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便比这江南初夏的风光还要刻骨铭心,震撼了观者的魂。赵容宜痴痴地看着,目随烛光移,不知道看过了多少过往,并随着那两人,悄声转进内屋,便听见那虞卿停在一幅画前,摇着烛台低声念道:“
人生何如不相逢,卿老中都我塞北。
人生何如不相识,相识尽是多情悲。
人生何如不相知,相知相思空垂泪。
人生何如不相思,相思不成对图悔。
人生何如不追忆,追忆难眠折红梅。
人生何如不成眠,滴尽蜡炬亦成灰。
人生何如不成梦,梦成竟是红骨累。
人生何如不曾始,一世痴倩何人摧。”
顺着那火光,目所触处,一幅挨着一幅,须臾,便到了一副灯火迷离的江漓夜景图,便是那日赵容宜牵着雪生挤在人群中的景象了。接着,那女孩被人撞了一下,险些被撞到,画中的男子及时拉住了她,将她搂在怀里。题跋:
一生一代一双人,怎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江南新容易取,北国旧雪难寻。
若容杯酒对歌饮,相依醉情。
——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赵容宜曾经幻想过雪生痴情款款凝望她时的模样,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因为雪生便像是冰雕的般。那一日的江漓灯夜,光怪陆离,遮黯了雪生的眼,她便错过了这词中的一幕,今日却要从画里来追忆,却要从追忆里来幻象,却要从幻象里来感慨时运无常,真是教人无可奈何。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一声叹息:“长夜断漏,望图无眠,轻唤真真,可怜无人应。”那叹息很轻,不辨从哪人口中叹出,却似是触碰了赵容宜的神经,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苏虞卿说:“古有赵颜向图唤真真,今有雪生对画念容容。只是,各人俱有各人命,祸福相依。雪生虽未如赵颜般得见画中人,雪生却又比赵颜幸运,得来了赵四小姐十余年的思念、痴情、等待。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漫长时光更让人震撼的呢?”全素素异常沉默,只看着那些画,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突然便轻声笑叹了句:“十年前的一切,就像是指间沙,被风吹过去了,还剩下什么呢?”虞卿摇了摇头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不信人间别有愁。”这时,籍一偏头的瞬息,全素素望见了赵容宜,忽然一愣,脱口叫道:“你怎么也在?”赵容宜和虞卿亦被这突然的一声惊吓住,对视一眼,便听那虞卿笑道:“竟不知你几时来的?”赵容宜笑笑:“才来。”言毕,走上前去,三人一起凑在画前继续边走边看,如同游园赏景,又皆默然不置一词。
画至尽头,赵容宜问虞卿:“虞姐姐今日怎的来了叶家庄?还和素素相识?”说完,瞥了眼沉默异常立于一侧的全素素,便见虞卿答道:“收到旧友的帖子,所以来了。方才在园子里碰见她,可惜只匆匆一见,到底相交不深罢。想来,她现在已是离去了的。哎,那个人——”“旧友?”赵容宜疑惑,试探地问,“可是那顾绯云?”苏虞卿点了点头,乃望着赵容宜摇头叹道:“一个七七已然成痴,现下又是一个绯云,真教人感叹。遥想当年,‘惊鸿鼓上舞,艳煞江南春。’那时的艳惊鸿,是何等冷艳绝尘,到如今也为情所伤,终究是‘情’字最害人!”这厢虞卿顾自为顾绯云的辞别感伤不已,又有意无意瞥向全素素,而那厢赵容宜却皱眉不语,震撼叹道:原来那艳惊鸿,居然便是顾绯云!一时不敢置信,忽又想起那时顾绯云的“孤苦飘零”、“赚钱”等语,想起数日以前所闻“东风鼓,杨花舞,艳惊鸿,终身误。”的童谣,心里便愈加惊骇难言,渐渐地亦有五六分相信了。虞卿不明她心事,只温温笑道:“这原是你们的事,我只不过做了一回听众,胡乱感慨了些,你快不要往心里去了。我上次随了柳傲来,便听闻江陵全素素在府上,有心求见,却终未遂愿。今日本是奔旧友而来,虽有遗憾,却见到了‘陵有全’,也算是幸事。”赵容宜闻言一笑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