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记忆戛然而止,那些喋喋不休的话语,随瞬息烟华而逝,在酒庐的朦胧火光里,赵容宜似乎也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何处是回忆,何处是此刻。她的呼吸似乎就要停止了,而雪生却突然放开了稍许,低头望着她,宛若一个蒙尘的冰雪神祇因沾染情念而堕落成了妖,于那清癯里绽放出惑人的孽茎。赵容宜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却于那一瞬间被那一眼冰天雪地清冽间浓晕重染的潋滟流光吸去了灵魂,只剩下惊骇怔然,和耳边震耳欲聋般的狂肆心律。她定住了一般,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张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看着那双蛊惑人心的眸,一直到唇上传来温凉如水的触动,巨大的酒气袭来,头脑中便只剩下晕醉。唇瓣温凉、酥麻,渐渐地如燎原之火般,揉进了声嘶力竭的狂躁。雪生的吻突然从蜻蜓点水变成了疯狂掠夺,带着久经压抑的痛苦,终于成为了毁灭一切的撕咬。
雪生的爱,像是蝉,很早便诞生了,却悄悄埋于地下,潜滋暗长,不为人知。等到有一天,破土而出,便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声嘶力歇,在这烈火如歌的烛光酒气里,迸发出无穷尽的力量,让赵容宜无从抗拒地、神智昏聩地、甜哭交织地,承受着。可是,如果蝉的生命只能悲壮这一夏的短暂灼热,她真希望自己便是那块土地,去容纳所有的沉默与血唱,去共度全部的如火燎烈与似冰永寂。与爱同生的人,亦与爱共死。她伸手抱住雪生,仿佛用尽全部的力量,将这一世的执念紧紧地拥抱。而那一刻,她分明感到雪生浑身一震,连唇齿与唇齿间的撕缠也瞬息定格。须臾,却又成为更加强有力的交缠,不死不休般悲壮,拼尽了全部的呼吸。赵容宜麻木而决绝地回应着。
仿佛过了一世那么漫长,雪生终于放开了那狂乱,将额头抵在赵容宜额上,粗踹着气醉眼迷蒙地看着她,喃喃自语:“容容,容容,容容……”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字,竟似要将过去十年里失去的时光都用这一刻绝望的呼唤弥补上。可是,似乎怎么也不够,怎么也弥补不上。他眼里的悲戚无人看得懂,却也决然不能够说出来,就这样痴痴地凝看着,看着仿佛再也找不回的时光,看着明明触手可及却再也无法拥抱的美梦。“今天的你,真实得不像是我的梦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雪生的表情落在赵容宜眼里,却犹如掀起滔天巨浪的疯狂,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无措的神情,即使在梦里也未曾见过。可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深信不疑,这分明就是雪生,如假包换的雪生。人可以改变,心也可以改变,灵魂却是亘久不变的,而雪生早已刻入了她的灵魂。她的目光中盈满了水光,映入了雪生此刻的癫狂,而雪生竟在那癫狂的倒影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赵容宜喑哑着声音,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雪生,我不想自己拼尽全力得来的只是一个命运,所以,告诉我,看着我的双眼告诉我,说你是雪生,说这不是一个梦,说你爱我,你再也不会离开我。”说你那时候的离去只是一个误会,那时候的狠绝亦只是一个谎言,告诉我……
累积了十年的狂热想念,疯了一般倾出,便是饮鸩止渴,也全然顾不得了。雪生眼里的迷蒙,蓦地急转深浓,宛若一个幽深的漩涡,张扬着妖冶的蛊惑,化为一发而不可收的吻,密密麻麻落在了黑夜的尽头。赵容宜闭上双眼,承受着狂风暴雨般落下的吻,从额头直下,没有章法可循,胡乱而任性,灼热而疼痛。朦胧里,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雪生便压在了她的身上,困兽般啃啮着、嘶吼着。“容容……容容……”翻来覆去,亦仍是那两个字,却仿佛比这世上一切的言语还要沉重、一切的呼吸还要灼热。一地亘古不竭的沧海水,一天痴狂横肆的巫山云,天地水云间融合,罔顾了十年的沧海桑田,抛却了半生的两地相思,冰火里际会,暗夜里交替,翻涌着疼痛与哀愁、甜蜜与苦涩,一如那一飞冲天的绚烂烟花,在云端张扬了近乎涅槃般的极致妖娆,便是雪生与容宜此生的爱,刻骨的情。街市外的酒庐人家,虚掩了一地月华,隔绝了人世冗杂,只在微弱的烛火里,交叠了爱恨苦涩的身影,肆意凌乱、错落、疯狂、撕扯、啃啮、冲撞、□□、纠缠,不知是雪生梦里的痴癫暴虐,还是赵容宜如云端间的怅惘迷茫。云雨高唐一场,香艳缠绵无限,难以一一描述这一夜的混乱。
夜,静极了,轻极了,宛若一片飞花飘落空中的梦。
一地零碎的衣衫,一地青色的旖旎,一口深色的雕花木盒,还有一地酒气馥郁淫靡狂乱的梦魇,静静地躺在黑暗尽头。瑟瑟发抖的女子,一如他瑟瑟发抖的十年,又深深地刻入灵魂里,像是一个咒语,困住了他的一生。温香暖玉入怀,雪生轻轻地将昏睡中的赵容宜抱入怀里。这像是一块洁白的美玉,却因了他酒后的纵情,有了一丝瑕疵。然,纵是疼痛,却绝不后悔,因为,赵容宜,这是你欠我的。这眉、眼、鼻、唇、颊,轻手抚去,流连忘返,而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炽烈,——这一样一样,在时隔十年后,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样子,一样一样,都是属于我的。从今往后,你的一切全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温柔乡,英雄冢,枯冢十年,你要用什么来弥补?十年和十年,是不同的,是不能够对等的,然而,我是雪生,我爱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世间的一切,充满了阴差阳错,得到与得不到,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便是十年的生死不相知,这又要怪谁呢?怪发生在上一代人之间的仇?怪我的沉默寡言和你的天真无邪?还是怪这无常的命运?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你偏要这么傻,傻傻地逆了命运给我们的桎梏,傻傻地找了我十年等了我十年。赵容宜,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
可是,究竟谁更傻呢?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阳光的浓烈刺激了沉梦,赵容宜困难地睁开双眼,眨着厚重如铅的眼睑,意识一点点回笼。香软褥被里的温暖,恰如这一室的明光,而疼痛若拆骨散架般地剧烈,却一波波袭来,碾压着浑身每一处肌肤、每一处神经,痛到龇牙咧嘴,疼得刻骨铭心。有关昨夜的回忆,便也一波一波,随着这酸疼,清清楚楚地浮上脑海。那是真的雪生,又是陌生的雪生,是冰冷无情的雪生,又是灼热狂躁的雪生。他在发泄,而她亦在发泄,彼此相隔十年的、深埋于心底的狂热想念,困兽犹斗般壮烈激荡。
一个人的怀念是命运,两个人的怀念是人生,我赵容宜,胼手胝足踽踽独行过十年的寂寥荒原,拼的便是“人生”二字。从此之后,一生一代一双人,所有的怀念,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的、共同的,你再也逃不掉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断赵容宜的沉思,这时,只见两个双团髻垂丝穗的女孩从门外进来,一个端着洗漱用具,一个捧着新衣。新衣至于眼前,那女孩沉稳安静,微笑着说:“奴婢晴冉,伺候姑娘更衣。”另一个跳脱欢快,便插话笑道:“奴婢翩翩,是来伺候姑娘洗漱的。都已是日中了,姑娘再不起来,整个庄上都要笑话了,羞也不羞——”那女孩正说兴起,便被旁边那唤作冉冉的止住了。赵容宜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心下明了,便皱了眉开门见山地问道:“雪生呢?”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一声令人头疼的喊声传来,打破了这一室清晨的宁谧。赵容宜揉了揉额头,方叹息一声,那全素素便已然近前,双颊酡红地眯眼笑道:“嚯,小赵公子也知道起床了?”赵容宜让冉冉翩翩二人将东西放下先出去,只留自己与全素素两人在屋内,便问道:“你病好了?看上去生龙活虎的,嗯,确实被叶衡养得不错。”
全素素原地转了个圈儿,一面过来将赵容宜扶坐起,一面道:“我好着呢,你别想转移话题,今早我一起床便听见周围的人在议论你,说叶衢叶大公子天还没亮就抱了衣衫不整的你回来,还惊动了庄上常年闭门不出的老夫人呢。我还听说啊,那叶大公子与叶衡是双生子,两人模样极为相似,但是却自幼不在庄内,多年来音讯全无,以致这里很多人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本人,可是——可那大公子今早却行色匆匆抱了你回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全素素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话音一转,乃拍手笑道,“嚯,我明白了,难怪那日在听风水榭你看到叶衡的时候脸都白了,难怪你要和他一起来苏州,难怪叶二死也不肯承认他是个负心汉,难怪他……原来那叶大公子才是你的小情郎。”全素素神色一变,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猛然变得晦暗不明起来,恍惚道,“可是他为什么不解释呢?为什么你们都不说清楚呢?”赵容宜见全素素神色风云骤变,想起那日临水碧烟阁内嫀步说的话,想起全素素几次无意间提到的“担心”,又联系到前几日全素素与叶衡便似是仇人见面般,心里便渐渐地有一丝明了,遂拉了她的手,细细地解释起来。?
☆、十八章:夜葳蕤,始泮冰
? 这日日午,晴空万里无云,那一处杏花树下的长椅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妇。她的花发整齐地披在肩上,只穿着素色的薄衫,手腕上戴着深檀念珠,整个人如同方睡醒般恬静安然,与世无争。杏花树是这座小院里唯一的亮色,而树后的那一蓬草屋,屋旁的那一畦春韭,愈发地像极了荒村野店贫苦人家,与泥墙外的暮春秀色格格不入。好像是,像是一块通透碧玉上沾染了一点泥尘,虽似瑕疵,却更似添了分旷野的泥土馨香来。老妇旁边,杏花绯色如雨,洋洋洒洒落了公子一身。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任一场花雨在琴瑟声里悄然沉默,仿佛是没了话说,仿佛是还没有开始。“你走吧。”那老妇终于开了口,却是一声逐客的叹息。留恋、不舍、无可奈何,又决然地望着,只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包容、割舍与爱。公子无声地点头,然后离去,亦如他来时那般寂寥,却又包含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老妇依依望着那背影,哽咽了两声,闭了眼。再睁开时,了然一片清寂,“爱恨聚散,贪嗔痴念,一生浮华烟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时,从树后蓬草屋里,走出两个女子,一个着绣金丝白莲的葱绿小衫,纯色的褶裙,温婉端庄,如春风秀雅,便是苏州虞卿。另一个,紫衣抱琴,面若皎月,婀娜绰约,如同画卷中走出的一般冷艳风流,竟生生压住了虞卿的秀色,惊艳了一地的江南杏花雨。二人走至老妇长椅旁侧不远处,就石桌前的小凳坐下,面色各异。其中那个紫衣的,正是昨日黄昏在叶家庄前拦住赵容宜的那一位,只见她目光幽幽地拨弄了两下琴弦,又放下,对那老妇道:“夫人不必为公子方才的话挂心。这几年来,公子虽未能回庄探望,但也时常念着——”那老妇忽然抬手止了她的话,摇头叹道:“云丫头不必说了,老身心里明白。雪生和念兴终究是不同,他太执拗,太死心眼了。其实,这样也好,没有必要羁绊在上一代人的恩怨里。人只有这一世,与其活在恨里,不如活在爱里,天天开心,和他爱的女孩儿一起,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仿佛自语般,须臾,她又向那紫衣女子伸出手,将她唤在跟前,抓起她的手,念道:“而云丫头,也该开心起来,该忘的便忘了罢!”这紫衣女子目色痛苦地望着慈眉善目的老妇,忽而伏在她双腿上呜咽了起来,抽泣道:“忘了,也是幸福的。只怕,忘不掉。”那抖动的瘦弱的双肩,仿佛最脆弱的紫雾,能随时被风吹散,只是这世间的痴情却终是缠绵在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旁观着这一幕的虞卿,亦几乎要感伤得落泪,只是最后还是忍住了。说到底,这情爱来得再怎么深刻,也终究不是自己的,不能够感同身受。她默默地站起来,福身辞道:“夫人,绯云姐姐,我也打搅了半日,只怕柳大人那边也要来催,便先告辞了。”顾绯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只那老妇点了点头,末了又嘱咐道:“好孩子,只那璩丫头的事,又要麻烦你了。”虞卿心下明了,乃诺声而去。——再不离去,只怕连这局外人都要忍不住落泪了吧?虞卿无奈地笑了笑,行至挂有“杏花村”牌匾的院门前,回头望了那两人最后一眼,叹息一声,悄然离去。她只是和柳傲听说叶庄主携妻归庄,便来“瞧”柳七七的,仅此而已。独自走着,绕过假山嶙峋的后园,刚转了一处回廊,便迎面撞上一个人,将将站稳了,便又听见一串歉语,再定睛一看,没意料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