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抓住全素素的手腕,正待要将她拉过来,哪料到溺水之人遇到救命稻草便死死缠上去的本能,一个不留神竟也被全素素无意识地缠抱住,两人一起向下沉落……
船上,疏疏朗朗几个围观的人,都聚在船栏边看着水里的动静,细细议论。赵容宜不会凫水,此刻只能紧张地盯着水里那一处。须臾,见那水波渐渐平寂了去,而两人皆不见踪影,乃一跺脚,拂开身后两人朝钟谏走去,愤愤喝道:“干看着做什么?都要出人命了,还不下去救人!”钟谏闻言,眸色一暗,乃冲身后那俩剑客使了使眼色,便见那两人解了剑至船边跳了下去。
这一夜的寒风仿佛格外凛冽,却又仿佛透着丝丝入心的温意,让赵容宜百感交集。本以为与全素素的相识,便像是书中所提及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可是,在突然意识到全素素竟奋不顾身地为她挡下那一掌落入水里的那一刻,她有一种感动得想哭的感觉。彼时拽在手里的毛毯竟微微颤抖起来,就像那垂入水中的麻绳一般,宛若受了冷风的拂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月明星稀为整个大地都镀上了一层莹润的银辉,久到周边的看客渐渐稀少了去只剩下这几个,久到赵容宜眼睛发酸浑身散发出一股黑暗的戾气,恨不能显神通跳入水里将全素素捞上来。终于,伴随着哗啦啦一阵接一阵的水声,远处的四个人从水中冒出了头,朝船边游来。很多年以后每当赵容宜回想起这时的光景,总会忍不住感慨上天对她的恩德。看着叶衡将裹着毛毯的全素素抱进创舱内的那一刻,她紧悬起的一颗心终于渐渐落下。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等到将全素素安排妥当后,东方渐白,和着满屋的药香,赵容宜已然累得趴下,倒在全素素床边沉沉昏睡了去。而这一睡,便是一整日。
夕阳西下,橙霞如练,看着这一场暮色四合的昏光,回想起昨日此时的荒唐,竟又似觉得那时的光景恍若隔了一世。赵容宜披了披风站在船舷前看着水中的流波,身后不远处是叶衡派来的她先前并未见过的两个小厮。她不知道叶衡是怎么处理钟谏那个人的,也不想去知道。因为,这世界静极了,连带着她的一颗心也渐渐沉寂下来,化为这一刻暮霭沉沉里辽阔的江水悠悠,“侧耳听风风不语,凫雁剪影秋波去。”——还记得那个时候,她扮成二哥的小厮去找雪生,雪生在湖边垂钓,她便在一旁看着。那时候是秋天,万物凋零,整个小湖里倒映着宛若胭脂油彩般揉匀的枯黄山峦,也是极静极静的。突然,一只呆雁掠水而过,又远远消失在静谧里。当时雪生念的便是这句诗。春不与秋同,颜差极大,而这依山傍水的平寂,却又异曲同工,抚平了游人起伏的思绪。寻找雪生,成为一种不可戒掉的习惯,而在要找到的那前一刻,心里的所有期盼、相思、爱恨都伴随着往事一一浮现,不是在梦里,而是在这静心沉思里,真真切切地再现着。末了,也只是感慨一句,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船色染红光,渺沧海一粟,如这寂寞原野里一点灭失的凫雁。一夜无眠过后,再是一场阳光绚烂,如梦如幻。这日傍晚,东风沉醉,在月色灯船楼光等光怪陆离的光影交错辉映下,行人的步伐终是落在了苏州的土地上,而航船,在停泊稍许后,逆风而去。全素素的高烧虽已退去,整个人却还是怏怏然昏睡不醒,毫无精神,像极了剥落红花后一地枯萎的枝桠,没了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叶衡整个人也变得怪怪的,尤其是在见了全素素后,沉默得出奇,便总是看着全素素苍白如纸的面容暗暗失神。然而,赵容宜整个人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与即将到来的那一刻的胡思乱想中,全然没有注意到那怪异的氛围。
远远的叶家庄前,平阔的空地,静如那一对在挂灯下光影明灭的石狮子。因了早有人先于众人去庄内通报,所以赵容宜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雪生将会站在那灯下遥遥相望、静静等候的场景。然而,朱漆木门洞开,夜色悄然无边蔓延里,除了素日里如木雕般守门的小厮,便是那灯火朦胧里一袭白袍紫衣的冷艳女子。赵容宜下了软轿后便静静地朝那女子走去,直走至她面前,两人便一直对望着。那日江陵码头惊鸿一瞥,那伴在雪生身边的紫衣女子,那风流婀娜宛若九天玄女般的倩影,在这一刻,真真实实走出了那朦胧薄幕,站在了自己面前。那女子有着一双顾盼神飞的吊梢丹凤眼,鼻腻脂雪,肤如水辉,风姿绰约,竟如画中走出的一般,让赵容宜暗暗惊叹失神。半晌,只见她熟络地与抱着全素素匆匆经过的叶衡说了些什么,便拦在赵容宜面前。待众人归去后,便只剩这一青一紫两人如对峙般静静地互望着,用各自复杂难言的目光,诉说着这江山平寂里一场暗流汹涌的交流,便也渐渐地如寒凉夜色般寂寞了。
“你是谁?”赵容宜问。
然,那女子并未回答,只默默地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木盒,一双含水的眸子在明灭灯影下若潋滟的忧伤,直直落在那盒子上,整个人仿佛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低声说道:“这半盒早已陈腐的月饼,他寻了一日一夜,随身带了十年。”手如柔荑,抚上那木盒上的雕花,声音如雾霭般渺茫,那女子叹息了将木盒递与神色恍惚的赵容宜,“十年相伴,倾尽一世爱慕,却还抵不过一个梦。我听见他的梦呓时,就在想,赵容宜,我并非是输给了你,而只是输给了命运。然而,”那女子的声音里,分明带了泪,但一脸的平和淡然,却又仿佛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时才应有的,赵容宜一时思绪万千,脑海里乱成一片,便只听得她说,“一日我问他,‘若你先遇见的人是我,而我亦像当初她那样待你,那现在是不是就不同?’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
赵容宜看着那女子递于自己手中的陈旧的雕花木盒,思绪被拉得很远,便忘却了旁的。颤抖着手将那木盒打开,仿佛便是打开了一段再也关不住的回忆。雪生不是将它扔了吗?赵容宜不可置信地捧着手中的木盒,一阵陈腐的气息扑鼻而来,丝丝苦涩沁入心间,如决堤般泛滥蔓延。终于那苦涩凝滞了眼眶中的雾霭,却迟迟不肯退却,不肯出来,模糊了赵四小姐近半生的的痴狂。既给了我,便是我的。不好吃,也应由我扔掉。——旧时音容犹在耳畔,那一日雪生分明嫌弃她做的月饼不好,还将它扔下了高高的凝烟阁。
那紫衣女子见赵容宜这般神色,闭目一叹,乃睁眼道;“去苏林酒庐找他,他在那里……”言毕转身离去,独留赵容宜一个人立于灯影下。
这半盒早已陈腐的月饼,他寻了一日一夜,随身带了十年……赵容宜,我并非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命运……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那女子的话便如蛊音般在耳畔回旋、翻搅、沉淀,让赵容宜早已准备好去接受一切可能发生的局面的镇定被瓦解得支离破碎。一街的繁华,不过身后云烟尔尔,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未知的未来走去。听风中的心跳声如鼓擂动,又渐渐平息,又渐渐擂动……周而复始,伴随着破碎的记忆,在月色下明明灭灭。心里是有欢喜雀跃和紧张期许的,因为要再次见到雪生,一个貌似……貌似爱着赵容宜的雪生;心里又是痛苦恼恨和惆怅莫名的,这十年的漫长光阴里,雪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寻找自己?可是心里的苦涩和思慕终究是交缠汇聚,合成了这一刻覆灭一切的空白,不能静心不能沉寂的空白色。
街道尽头,于繁华尽处,夜色深浓里,是一处破落的酒庐,赵容宜曾与苏虞卿来沽过酒的。酒庐的主人,是个白发苍苍、素髯如雪的老人,人们叫他苏林老人。苏林老人见到赵容宜的时候,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问了句:“就要打烊了,客人要沽酒带走吗?”赵容宜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顾自慢慢地走入了庐中隔了一帘的里间。
竹帘掀开,屋内只四五张小桌,各伴着一圈小木杌,竟简单得有些荒凉,在这深浓寂夜里格外萧索。而那角落里一张桌上醉而趴下的浅蓝色背影,便如横落荒凉的枯叶,染了秋霜的寒凉和浓酒的熏意,烙印在了赵容宜空白一片不知所想的心间,于瞬息间化为一片冰封的雪莲莲瓣在银装素裹的冰原里飘散,刻入骨髓般震人魂魄。赵容宜的双脚如灌了铅般沉重,重重地定在原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的人,竟感到恍若在梦中一般不可思议,恍若在梦中一般不真实。一个女子,走了十年的光阴,才走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一步,却又突然像是走不动了。空气中浓厚的酒气如同会发光的云霭般飘逸,遮住了她的视线,仿佛在告诉她,赵容宜,你醒醒吧,你一定是喝醉了,你醒醒吧,这不是真的,不是……然而,心里某个埋藏已久的声音又如潜伏已久顷刻爆发般,疯狂地滋生,催动她向前走去,一步一步,仿佛走出了自己定格的灵魂。
“雪生。”伴随着一声轻喃,赵容宜终于走到了终点,花了十年的时间,走到了这个人面前。可是心里,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高兴,似乎是被震撼的心跳声麻痹了神经,似乎是被脑海里的一片混沌搅乱得不知所措。赵容宜默默地站在醉倒的雪生身旁,痴痴地看着那散乱的长发,轮廓深刻的侧脸……无助得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突然地,雪生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摇摇晃晃地从酒桌上抬了头,迷蒙着一双醉眼,朝身旁的人望去。那一双狭长如月玦泛寒光的眼眸,氤氲着似秋潭般深不见底的幽幽水色,微眯着望向赵容宜,生生将她逼得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然而,那人却兀自苦笑了起来:“真好,你又来了。——我又梦见你了。”言毕,晃晃悠悠站起来,朝着眼中那个并不真切的人儿走去,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狠狠地揉向自己,似要揉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苏林老人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无奈地悄声叹了口气,又放下帘子,静静地走出庐外,掩门而去。
茅庐醇酒谆香,月洒入窗,透过罅隙照入屋内,却被烛火浅淡的光晕俘获。这朦胧光影里,赵容宜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而那搁在她肩窝的沉重湿热,更是令她整个人都僵硬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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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章:情难诉,入骨思
? 那一年中都元宵灯夜,江漓街人山人海,赵容宜拉了雪生的手穿梭在星火繁华里。火树银花,烟华绚烂,传灯流火,仿佛照亮了帝都万家。那一袭束袖灰衫的娇俏倩影,那一抹竹影风楚的玉雪少年,一热一冷,一前一后,于涌动的人潮间,流溢着青春的光华。突然,赵容宜于左冲右突间被绊了一下,又险些被撞倒,是雪生迅速拉住了她,将她抱在怀里。“笨。”平静的轻声低语,不知是斥责还是嘲弄,带着灼热的呼吸从耳畔传入她心里,一如雪生怀抱中的温暖,本是常出现在梦里的,那一刻却触手可及。赵容宜的心突突狂跳,双手紧紧地拽着雪生胸前的衣襟,忽然仰首赧然一笑:“雪生,你一定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你看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一见到你就变笨了。”那一仰首的明艳,宛若太阳光的乍现,照进了雪生的长眸,定格了光阴,而周遭流动的人影也都静止了。雪生收回目光,护着她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那时候有多么繁华,这一刻便有多么索寞。赵容宜僵硬地任雪生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僵硬得甚至快要窒息,仿佛雪生要箍干她所有的生机。可是,雪生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她内心苦涩地任他将她的头按在他起伏的宽阔胸膛,嗅着空气中令人头晕脑胀的酒气,瞥见烛火里闪烁的光影,脑海中便又浮现出那时的光景。
“别再鲁莽了。”那时,雪生放开她,目色隐在夜色里,被明灭的光影照得晦暗不明。可是,他看着赵容宜,定定地看着,便让赵容宜觉得不远处街市上的热闹都不在这一刻的沉默里。
“你生气了?”赵容宜缩回目光,左右瞄了一眼,轻咳道,“雪生,你看我都不计较你上次‘见死不救’任我摔在雪里的事了,你也别冷着一张脸了。老板着脸迟早也会变得跟国师大人一样未老先衰的,”赵容宜心虚地拉了拉雪生的长袖,受不住他直视的目光,乃嗲声道:“好了好了,我保证下次不骗你出来,不再这么鲁莽,都听你的,好不好?——诶,雪生,你怎么能长得比我还好看,你看别人都在看你,我吃醋了。雪生,雪生……”
突然,记忆戛然而止,那些喋喋不休的话语,随瞬息烟华而逝,在酒庐的朦胧火光里,赵容宜似乎也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