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身后讪讪笑道,“我先去喝杯水。”
“不必!”几乎是异口同声,那全素素别开眼,转而又回瞪了叶衡一眼,挽了赵容宜的手臂低头不语。叶衡面色极冷,目光更是锐利得如刀刃般,落在全素素的脸上,须臾,渐渐缓和,冲赵容宜道:“叶某有些话要与四小姐说,是有关家兄的,家兄,——小字雪生,想必四小姐并不陌生,所以,敢问方便否?”叶衡的话顿了几顿,那神色里的疑惑更像是某种试探,只是赵容宜不愿意去多想罢了。
赵容宜虽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听及此,仍不免有些心跳加速、气息不稳,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而那全素素,已然轻车熟驾地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酒楼得意地笑道:“二楼西四雅间,我已经订好了,本以为用不上的。”言毕小顿片刻,横了一眼叶衡,乃拉起赵容宜的手笑道,“我便在外边等你,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人,喊我一声就好了。那我走了。”赵容宜无奈地点了点头,便见全素素风一般地冲那酒楼走去,远远望去,在人群涌动的街市里,便如一只无故闯入凡尘世的火红色蝴蝶般,绚烂多姿,令人过目难忘。“全素素是个很好的女子。”赵容宜忽而笑道,“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人,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仇人。却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人,一个女子,分明侠骨柔肠、潇洒豪爽,却又像一个有趣而深奥的谜题。你但凡每与她多相处一分,便会多发现一分传奇与惊喜。”
“什么样的人,便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既然你能与她相处得这么融洽,这般信她,”叶衡顿了顿,一边朝那边走去一边淡淡地叹道,“我叶某已然无话可说。”赵容宜跟在他身后,穿过身边来去的行人,走过街市繁闹的声音里,总觉得那叶衡话里有话,却又无从探寻。这时,赵容宜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叶衡从雪生那里知晓了自己许多事,也许叶衡和全素素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一会儿,西四雅间内,二人对面而坐。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一青一白的两位公子,静静地品茗相对,仿佛两个久别经年的旧友般,没有太多多余的情感,有的只是不愿去打破的宁和。叶衡眸色深幽,皱眉望着赵容宜道:“当年中州流言,衡亦有耳闻。赵四小姐对家兄的爱慕追求,被传为一时佳话。”
“是佳话,或者,是笑话?”赵容宜的神色一下子迷茫起来,她垂眸望着杯中的清水,突然自嘲一笑,“我只是没想到雪生居然还有一个弟弟,他从来不对我说他自己的事,不告诉我他原来是姓叶,父母是何人,在哪里长大,又有着怎么样的过往,我以为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只要耐心等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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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塞上雪,西风念
? “可是他却将你的事告诉了我娘,告诉了我,”叶衡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乃叹息道,“家兄那个人,幼时就常常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沉稳,沉默寡言,一意孤行,若是心里认定了什么,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再有所更改。你不知道他说起你时的神情——我从未见过那样子的他,仿佛有了活人的气息,不再是那个一心求道、甚至于狠心抛却家人的冷面公子!你改变了他”
“‘一心求道、甚至于狠心抛却家人的冷面公子’,呵呵,”赵容宜端起杯子,将一杯苦水饮尽,冷冷笑道,“叶二公子的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此刻虽然满室阳光,赵容宜的面色却异常冷佞,便如同她不得不承认雪生不辞而别的那个瞬息,连一贯澄澈的眸子也仿佛灌了一汪诡秘邪气,在那年中都未化的厚雪映照下,令人寒栗。
叶衡见她这般,只得长叹道:“鸿雁在云鱼在水,纵有倾心两不知。我是个外人,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言毕挥袖而起,在雅间内来回踱步,须臾又道,“有时事情总是要当面说清楚的。既然你已经寻他这么多年,而他也从未变过心,不如就两人见上一面也好。”
从未变心,从未变心么……赵容宜垂首呢喃,心里说不出是兴奋激动还是恐惧惊慌,若说是苦涩也不为过。心里有很多种假设,无论是哪一种成为现实,似乎都是她不敢去面对的。因为那不仅仅是雪生,还是十年的陌生。如果叶衡说的是对的,那么他之前为什么又不说?如果雪生果真从未变心,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不去找她?如果那场离别只是另有隐情的误会,如果误会澄清了……两个人又要怎么去面对、怎么去相处?直到此刻,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想念着雪生,想念得快要疯掉。在叶衡神色莫名地注视下,她终是释然般抬头笑道:“你说得对,该面对的时候到了,我总该勇敢地去面对。”不管是哪一种现实,都是雪生与容宜之间最后的机会。给雪生一个机会,也给赵容宜一个机会。叶衡见此,松了一口气,乃转身走至窗前,望着外面的场景,慨叹道:“如此,甚好。”
那日午膳过后,赵容宜便随了叶衡往码头走去。江陵的街市、酒肆、杨柳、刺槐花和临水碧烟阁,还是几日前她来时的模样,却又定格成了她此生最后一眼的江陵画卷。行走在人群中,恍惚有种不舍,她皱了皱眉,想到,是了,自上午同叶衡从楼中出来后,便是往临水碧烟阁同嫀步等人道别,也再没见到全素素。只是,就算是告别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徒添伤怀,从此天涯与各难再相逢罢了。赵容宜默默地跟在叶衡后边,与二人一起前往码头的还有一个名叫陈籍的青年男子,素冠博带,举止儒雅,便是叶衡的故交。前来送行的几人后跟着两个拿行李的小厮。及至几人步行了三四条街,便到了那日赵容宜来时下船的码头。叶衡与陈籍自到一旁话别,小厮们也远远地先行朝停船去了,只余下赵容宜一人站在水边失神。江陵一行,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却仿佛像是过了一生般。码头上的人们,不知是来是往,却终归是染了别离的愁绪或重逢的欣喜,交织在一起,便使得不远处的闹市也没那么淡漠喧哗了。“远风渺无力,身如不系舟。”而这人群外,独立水边的那一袭青衣,与江波上随风漂泊的行船、系在桩上停驻欲行的帆船,格外孤寂萧瑟了去。
“雪糕叔叔!”一声娇嫩的叫唤便如莺啼清脆嘹亮,从不远处的街口传来,吸引了赵容宜的目光。只见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妇抱了一个小女孩正朝码头这边走来,身后跟了一群丫鬟仆婢,还有那日赵容宜曾见过的严华。赵容宜看着那女孩稚嫩天真的面庞,仿佛又想起那日来时的光景,那时那女孩便是和叶衡等人一起在码头为雪生送行的罢?世事难料,一场错过连接着一场意外的相遇,继而是此刻的别离,人生中的聚散离合便像是任上天摆弄布局的游戏般,充满了未可预知的戏剧性。
“霈儿,你既这般喜爱雪糕叔叔,便随了叔叔回家去,可好?”叶衡与陈籍相视一笑,继而将那下地奔来的小女孩一把抱起,柔柔地笑着逗弄起来。赵容宜与叶衡相处甚少,此时见他竟露出这般温柔神色,竟也呆了呆,想到,若是雪生也能这般该多好。那边叶衡与小女孩嬉闹,而这边陈籍与那少妇沉默相望间便有些尴尬。赵容宜分明看见那陈籍满面不甚自在的不豫之色与那少妇目光闪烁间的心猿意马,也许两人正在闹矛盾,她想,可是这与我好似也没什么关系。沉吟片刻,她朝叶衡那边走去,还未出言便见那小女孩笑嘻嘻地望了过来惊叫道:“美姨,你也在?”言毕又扭头对着叶衡嘟囔道,“霈儿说了你们都不信,现在美姨也来了,哼,再信了吧?”说完,又伸出小手去揉搓叶衡的脸。叶衡瞥了眼赵容宜,竟显出些拘谨来,讪讪笑了两声,抱了那小女孩说笑着往一边去了。赵容宜笑了笑,站在原地看着。这时,那少妇从一旁走了来,一双顾盼流辉的眼睛将赵容宜暗暗打量了一番,乃温和笑道:“妾身陈张氏朝颜,敢问这位公——姑娘,要如何称呼?”赵容宜见那张朝颜虽温温笑着,只那笑意似并不达眼底,一双浓情水眸里含了些莫名复杂的东西,甚是诡谲古怪,便只得回以一笑道:“小女子并不姓‘龚’,而是姓赵,先宋国姓,闺名容宜,‘皎洁肌容宜夜觌,培堆靀髿诘朝新。’或许,夫人您可以这样理解。”言毕二人一时无话,只笑着互相打量起对方,各有所思,须臾又一起看那叶衡、陈籍与陈霈三人说笑,末了张朝颜才引了些陈霈的话题,与赵容宜随意说了几句话。与陈夫人说话的感觉并不是太好,倒没有看着那三人说笑来得轻松,但是转念一想,这只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送别,好像,也不必太介怀什么。
原来有人送别的场景竟是这样……赵容宜如同一个局外人般百感交集地望着他们,心里许多往事便一一浮出。杨柳依依,春波碧水,江南码头里,一船一船的漂离,宛若游子的旧衣。在一场告别里,该留的留下,该走的走掉,走与留似乎是人生亘久不停息的旋律,默默念唱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不一会儿,当赵容宜与叶衡并肩站在船头,望着那渐离渐远的码头,还有那几个与自己并不相熟的人,陷入了百转千回的沉默。
“府上有几幅画,是家兄数年前所作。”叶衡一袭白衣,负手立于船头,那肖似雪生的容颜在远山眉黛、杏花雾霭和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清河幕布里,便如画中的神仙般,清癯淡雅。他的目光远远落在早已消失在水天间的码头的方向,声色悠悠地道,“其中有一幅画,画中是一片白雪红梅,一个女孩从梅花树上掉落下来,摔在雪里,模样有些狼狈,就连那澄澈的双眸里,似乎都带了些可怜兮兮的水光。画旁留白处题了一句:‘塞上西风念,雪,生与容宜。’有一日,霈儿,也便是你方才见到的那个女孩,她无意间看到那些画,便问我那是谁。我便告诉她,这是你娘亲的一位朋友,姓赵,你可以唤她赵姨。那孩子听了,双眸奕奕地看着画说道,我还是唤‘美姨’吧,我长大了也会变这么美的。”
“那画中的人,是我?”赵容宜的目光绞在远方一点一点逐渐模糊的杏色里,回忆被拉得很远。多年以前的一个雪天,一场纯属意外的相遇,在一个叫沁雪园的城外私人园林里,似乎也有那么一幕,雪生看着她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有接住她,而是转身走掉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无情不似多情苦,多情总被无情恼。呵,——我原想着,‘往事已矣,不如归去’,可是上天却偏不教我如此,不知是祸是福。”就像那时惊讶地发现那处私人园林竟是涤缨公子名下的一般,充满了宿命感。
“往事已矣,不如归去。”叶衡轻声念了一遍,沉默良久,乃豁然一笑,连目光都沾染了那豁然开朗的明媚。一扭头,见赵容宜陷入了旁若无人般的沉思,乃悄然离去。而赵容宜却并未知晓。一直到身后的船舱内传来一阵熟悉的冷笑声——全素素?赵容宜一愣,回过神来,细细听去,便又听到了那声音,继而又是一片沉寂。
此时舱内,全素素狠狠瞪着一脸冷色的叶衡,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连嘴唇都颤抖着。赵容宜循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僵持在一处的两人,那场景让人看得头疼。一个是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不染纤尘,此刻一脸冷色;一个是美艳绝伦的红衣少女,妖艳媚人,此刻满面愤懑。本是和叶衡大眼瞪小眼的全素素,此刻一见赵容宜进来,便一扫先前颜色,蹙眉笑着扑上来道:“小赵公子快救救奴家——”赵容宜尴尬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怀里故作娇柔的全素素,又苦恼地向叶衡望去,叶衡的眉便愈加皱得深了,目光闪了闪,甩袖离去。扭头见那叶衡已然离去,全素素才扶着赵容宜的肩膀站直了身体,又冲那叶衡离去的方向重重地哼了一声,方拉了赵容宜的手一面朝外边走一面嗔道:“小赵公子真狠心,竟然丢下素素一个人跑了!”
赵容宜无奈地摇头笑道:“和叶衡出了小楼后就不见你踪影,问谁谁都说不知晓你在哪里,我又能怎么办?”
“嚯,这都是借口!”全素素一把甩开赵容宜的手,瞪着眼睛噘嘴道,“老娘我如花似玉、闭月羞花,江陵城大名鼎鼎的头牌全素素,就这么不见了,你不担心?你不去找找?你就这么一走了之?”
“好了好了我投降,您老就别再作怪了。”赵容宜笑道,“我问嫀步的时候,她虽说不晓得,但那神色已然出卖了她,我便知晓是你故意躲着了。再者,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招惹丐帮帮主的结义姐姐呢?”
全素素一愣,接着又挥手笑道:“呃,你都晓得了。我说呢,原来是阿步。——临水碧烟阁那地方我早待腻了,是时候离开了。”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