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唧唧一阵,或暗骂那园中老鸨多事,或讥讽席间那等不学无术之人,或互相挠痒痒取笑对方,顽了好一阵子,也只得作罢,专心观察起席中的文人雅士和浮夸子弟来。转眼间,酒至数旬,那羽觞终是落在了蘅信听风前。嫀步款款取觞而来,递与赵容宜。赵容宜无奈地瞪了一眼一旁幸灾乐祸的全素素,乃仰头饮尽而念:“
兰台闻钟隐,般若菩提沉。隔岸竹风楚,傍波镜虚烟。
一曲阳关恨,十年槺梁深。冰绡溶故里,青书能断魂?
此诗无题,难登大雅之堂,诸位雅士听听即可,切勿当真,将素素取笑了去。”言毕,隔着面纱微微一笑,也不顾众人谦虚溢美之词,在众目之下,一步步走下了蘅信听风,走至那司命官前,夺过檀木盒子,将那一纸的诗句尽意撕毁,置于水中。赵容宜松了口气,转身欲重上小亭,哪知这一扭头的瞬息,目光便生生惊滞在了一处,整个人亦如触电似的僵在了原地。这世间的事,常常都是平凡无奇,却又总喜在有常中点缀些无常来,仿佛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注定,让人躲不及、举足无措。赵容宜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一处假山旁的男子,心里五味陈杂,竟全然忘乎自己现在的身份处境。若赵容宜不曾答应全素素的求助,不曾作了这么一首无题诗,不曾走下那蘅信听风亭,便看不到这隐于山石后的人。只是,这个人,一袭青衫,竹风清楚,淡淡的目光中,流连着混沌的光辉,落在他前面的爵中,显得些许落寞。而这旁若无人的落寞,灼痛了赵容宜的眼。那叶衡本是无心诗会的商人,今日便该离了江陵而去,无奈受友人陈籍再三恳切之邀,方才来了这临水碧烟阁。既没有兴致,便是那酒觞轮到了自己面前,也只是牵强附会。偏偏主人家这一首无题诗,虽不雅致,倒也别有一番深意,尤其勾了往事,竟像是专为自己做的一般,可叹可叹。正沉思往事,忽觉前面有人看来,一抬首,便见那面上蒙着一层薄纱的全素素正远远地看着自己,那波流美目,于辉光闪烁间,似有千言万语,若说是恋慕,看着却又仿佛怨恨,若说是怨恨,再看时又波平浪静,只余暗流汹涌,复杂难探。四目相对,各有所思所感,在这盛况里,便显得异常突兀了。周围渐渐地,便起了低声的议论。
隔岸竹风楚,傍波镜虚烟。便如谶语般,讽刺着这一刻的场景。周围渐起的声响惊醒了赵容宜的怔然,她的的目光突然间转冷,冷得如同冰面,泛着寒光,幽幽地望了那人最后一眼,继而转身朝蘅信听风亭的青石台阶走去。一步一步,决然如逝水,不再转圜。只是,——
“雪糕叔叔——”一声稚嫩的童音如同夜莺的歌唱,从一侧的圆口处传来,紧接着,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欢快地朝这边跑了过来,一路钻假山、穿灌丛、爬桥洞,跌跌撞撞,虽然狼狈,但若见了她身后那群追来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便只觉好笑。一时,席中众人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闹剧吸引了目光,倒成了一群言笑熠熠的看客了。赵容宜扭头见那女孩,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见她狼狈地扑入那人怀中,笑晏晏地喊着,雪糕叔叔。突然地,脑海中似乎闪过某个画面,生生扯住了她前行的步伐,仿佛再也走不动。清波碧水,客船远去、消失,一树刺槐的花雨……
还有你最喜欢的雪糕叔叔,现在还在码头那边等你呢……
据说,那是数年前从钱塘移居而来的西城叶家庄,而叶家庄的庄主叶衡……一个是闻名天下的江湖豪杰,五湖富商,青年才俊……
面上虽是一派和谐,里边不知有多少曲曲折折,我们这些外人总是不能够厘清的……
船家,我要赶去江陵参加临水碧烟阁的流觞宴,能不能再快点?
公子,这是去江陵最快的船,更加上现下里罕见的西风顺流,便是神仙也赶不上这行程了……
赵容宜猛然转身,目光旳旳地望向那人,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竟一点点地颤栗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一层让人费解的激动中,站都站不稳了。不,这不是雪生,不是!雪生是冷的。纵然十年光阴足以将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却不可能改变他的本性,而雪生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呢?雪生怎么可能娶柳璩呢?雪生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一面,和一个小女孩这般玩闹?怎么可能露出这般温暖和瑞的宠溺目光?不,这不是雪生。赵容宜战栗地瞪大了双眼,突然觉得浑身一阵寒彻,彻骨地疼痛,而这而后,便是如同烈火般的灼热,燃烧了一颗早已不受控制般狂跳的心。她踉跄地向前行了两步,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如果十年的距离让过往的一切触手可及都都变得遥不可及,如果不曾亲眼目睹那样一场盛大的婚礼,如果不曾来到江陵,如果不曾见到码头那一幕,如果不曾参与此次流觞宴,那么眼前的,不——这是叶衡,如果叶衡不是雪生,这世上便真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人。这世上,便真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人?——那么、那么,雪生……雪生竟是躲了赵容宜十年之久、到了这一刻还要躲么?想及此,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般,赵容宜定在原地,突然凄凄然笑了起来,即便是有着面纱的遮掩,依然让人觉得彷徨、苍凉、可怕。全素素久不见赵容宜归来,欲下去看看,然而一转过假山石,便见到了赵容宜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怎么了?”全素素上前拉了拉赵容宜的手臂,露在面纱外的那双眼睛黑溜溜地打转,又顺着她凝滞的目光朝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看去,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而这时,离叶衡最近的那一小案前,一个素冠博带的青年男子正冲那边走去……然而,在赵容宜眼里,其余的便什么都是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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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醉落魄,何时歇
? 蘅信听风亭下,赵容宜目无焦距地立于风中,想着,岁月催人去,朱颜辞镜老,彼时雪生与赵四小姐皆是处于一生中最风华无限的年代,而此时呢?江陵码头那远去的一幕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宝蓝色的锦袍,白玉簪的长发,轮廓深刻的侧脸,染了春波碧水的温凉,又仍似隔云端的冷漠,伴着一袭紫衣的女子,恰如天边一对璧人,浮槎归去……赵容宜怆然一笑,就着全素素的臂力,复而转身走上台阶,一步步,沉重不堪。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到而今,不过仍是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俯首看着假山石下这一场烟花豪言、流觞盛景,赵容宜突然止住笑,有些怅惘地回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秋天。那时候的中都,还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帝都,四百八十寺的烟雨,三十七街的纵横,江漓河的蜿蜒贯穿,还有列国商旅朝圣般的汇聚……那日傍晚,天还未全黑,万家灯火已然将整个中都都点亮,便如同仲夏夜的星辰般,迷离璀璨,那日中都城内的盛况,比这时要热闹多了罢。东亭侯府前庭后院都忙得人仰马翻,等到老太太领着众女眷祭祀太阴君的时候,终是发现了赵四小姐的不见踪影。那时候侯府的夫人,也就是赵容宜的娘亲,因病而住于后山庵堂里修行养生,平日里清净修为,不理世事,却派了个小丫鬟突然来传话说四小姐去了后山,众人虽疑,而这时赵二公子又从前庭着人传话替她掩饰一番,便终是没有人细究了去。
阆寰台凝烟阁顶,雪生一贯的清影,落了一地月光的孤独凄艾,与外面世界里的热闹格格不入。赵容宜便早知晓会是这般,所以早早收买了娘亲身边的丫头,又知会了二哥,扮成小厮偷偷溜出了侯府。“雪生!”少女欣喜的叫唤从身后传来,便如那黄莺的清鸣,婉转明丽了一室的黯淡,让明知有人上了小楼的雪生仍是身躯一震。赵容宜站在楼梯口,将手中的东西藏于背后,欢快地笑着望向那个背影。等到雪生转身望向自己,因了背对月辉的昏暗,赵容宜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走近了几步,仰头笑问:“猜猜我背后藏了什么?”
雪生立于原地,赵容宜娇小的身躯便全然覆于那高大的阴影里了。那一刻,赵容宜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明显感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些许变化,或许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不近人情,或许不是一贯冷漠的无视与离去,或许……或许,总之,雪生定定地立于原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而赵容宜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便只觉得傻傻地开心,仿佛雪生突然间有了凡人的气息,不再那么难以靠近,仿佛雪生也因了这节日的氛围而起了几分思乡思家的清愁,淡淡的,温凉而不寒。她欢快地笑着,看着那月影里不辨容色的面庞,想要努力看清那眼眸中暗藏的流光,却终是什么也没有看清,只忍不住将藏于身后的雕花木盒献宝似的拿了出来,捧在他面前,道:“喏,给你的。就知道你这大闷呆子不会跟那‘老生姜’去宫中参加中秋盛宴,所以我便做了这个,是你最喜欢的莲蓉馅的。呐,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跟三姐姐学了好久才学会,你一定要吃完,要是再不收下或者随意赏了人,我以后便再也不理你了。”雪生阴影下的女孩儿,一脸张扬的明媚笑容,仿佛乌云夜色遮不住的太阳光,宛若晶亮绚烂的玻璃球在那阳光下折射出万束光芒。
雪生默默地接过那精致的雕花木盒,在赵容宜满脸期待的笑容中,将之打开,捻了一块卖相极其普通的月饼,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赵容宜亮晶晶的眼睛似乎会发光般盯着他,须臾又兴奋而紧张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不好。”只简单的两字,伴随着雪生淡淡地摇了摇头,那语气再平静如常不过了,却令赵容宜瞬间如蔫了的茄子般。赵容宜便知道雪生从不说假话,总是这般直白,但心里终究是怀着些期待而来的,至于那期待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失落地垂了头,低声嘀咕着,这些月饼虽是咸了些,莲蓉也硬了些,但已然算是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雪生细细地将那块月饼吃完,转身走到栏杆前,叹了一声:“放心,我会吃完的。”
“啊?”赵容宜不可置信地抬头叫了一声,随即变脸谱似的跑到雪生旁,便如同一只偷了腥的小猫般愉悦得笑眯了眼,眉飞色舞地故作苦恼道:“雪生,你既然嫌弃我做得不好吃,为什么还要全部吃完呢?哎呀,这样勉强自己怎么好,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吃了,就当我是白学了一整日,剩下那些就给我带回去赏给小花吧?”说完,伸出一只手,目光在雪生的脸和他手中的雕花木盒间逡巡流连,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雪生转头,看向那在月色下宛若打上一层清辉的明丽的小脸,突然就在心里感慨,这女子怎么变脸就这么快了。很多年以后雪生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的赵容宜,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只是赵容宜本身却从来都不知道而已。
“既给了我,便是我的。不好吃,也应由我扔掉。”说话间,伴随着一道黯淡的弧线短暂划过之后,那雕花木盒已然从高高的凝烟阁顶直直坠落,落入了眼下望不见底的黑暗中。雪生面色平静地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赵容宜,嘴角忽然露出一星浅笑,明明灭灭,仿佛并不存在。赵容宜本来面部表情变换太快,那沉浸在失落和气愤中的目瞪口呆便转瞬被这浅笑迷了去,只剩下一颗心砰砰砰直跳。可是,再定睛看了看,雪生并没有丝毫笑容,果然方才是自己眼花了罢,雪生这张木头脸,怎么可能会有笑容呢?赵容宜瞬间又耷拉了脑袋,将雪生方才的行为并着其余不相干的一一数落着:“……若是二哥,便是不好吃也会哄我说做得好,你这大木头,连好话也不会说,还直接扔了……还有啊,今日是过节,你也不知道换身新衣,总是青色青色,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修道士似的,你又不是真的跟‘老生姜’一样穿道服出家,干嘛非得穿这……”。赵容宜似乎说了很久,而雪生,一边望着那轮圆月,一边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得累了,自然便不说了。
那一晚,赵容宜没有留在园子里和姐妹们赏月玩乐,雪生也没有随同国师去宫中参加祭祀和盛宴。两个人待在琅嬛台梅花岭的凝烟阁里,一起赏月、说话。虽然似乎永远都只有赵容宜一个人在说。很多年以后,当陈霈追问雪生到底喜欢赵容宜哪一点,雪生将笑着回想起多年以前某个中秋之夜在琅嬛台凝烟阁的赵容宜,慨然叹道,我也不知,也许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么样一个人了。这么一个话唠子。赵容宜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雪生心中的形象便是一个话唠。北国的秋色经不住西风的摧残,那下半夜的月色便也渐渐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