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
门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杨澜回过身,进来的是他的母亲杨氏,杨家本是小户出身,说到发家,也是近几年的事情,自然没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像母亲进入儿子房间,不但不会专门让下人通传,也不会停下来敲一下房门。
杨氏无名,只有一个姓,嗯,准确地说,她有两个姓,说她姓李也行,姓魏也没有什么错,之所以如此,这是杨澜姥爷搞出来的一笔糊涂账。
杨澜姥爷本姓魏,后来姥爷的母亲改嫁,嫁到了李家,姥爷也就改姓李了,所以,杨澜的母亲这才有了两个姓氏,当然,后来嫁到杨家后,人们就只叫她杨家娘子,没有人再称呼她娘家的姓氏了,出嫁从夫嘛!这是天下的至理。
母亲没有名,小时候有个小名,现在也没有使用了,从前,有人称她杨家娘子,现在,则是被大多数人唤作解元公的母亲。
这个时代的女性,只是依附着男子而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母亲四十不到,却也苍老得紧,她的话并不多,儿子中了举,且成为了解元公,她满心欢喜,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欣喜,于是,每逢见到杨澜,脸上便起了笑容,笑容堆在脸上时,额头,眼角便爬满了皱纹,更加显得苍老了!
“儿啦!”
杨氏进屋后,轻轻唤了一声,脸上一如既往爬起了平和的笑容。
那天,杨澜返回肃宁的当天,在那迎接的人群中,她便是如此笑着,如此轻声地唤着,杨澜不曾有丝毫的犹豫就认出她来,这具身体原有的绝大部分记忆在那一瞬间涌了上来,它来得是那样的猛烈,宛若奔腾的溪涧,狂飙的飓风,瞧着母亲向前行进的杨澜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的视线在那强烈的情感冲击下,变得模糊起来,那一瞬间,他的灵魂竟然摇摇欲坠起来,好半天,才稳定下来。
“母亲大人,请坐!”
杨澜神情恭敬地将杨氏让到屋中的椅子上,让她坐下,然后躬身站在一旁。
如今的他,已经融和了书生杨凤梧的大部分情感和记忆,从前,那书生是怎样对待杨氏的,他一五一十照做就是了,不过,这并非什么虚情假意,例行公事,他确切地感到了自己对这个极其平凡的妇人的敬爱。
杨氏依旧带着笑,满足的笑,她无法不心满意足,苍天啊!有这么一个儿子,也算是弥补了前半辈子受的苦啊!
一时间,她感触良多。
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便被亲生父亲像货物一样卖给了杨家,据说,杨家为此付出了一串铜钱,她不怎么记得那个时候的情景,父亲的面貌更是模糊不清,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偶尔在梦中能清晰地见到,梦醒之后,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怨恨吗?
也许有吧?然而,也都不记得了,日子过得辛苦,没有时间怨恨!
是的,成为童养媳后,她的日子过得非常辛苦,杨家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没有什么大宅良田,更没有奴仆侍候,只不过,有着几亩梨树,肃宁的鸭梨名声极响,从永乐年间开始,就成为了宫中的贡品,有了这几亩梨树,倒也能维持温饱,从这点来看,她其实应该感谢自己的父亲,若不是他将她卖给杨家做童养媳,如今,或许已经尸骨无存了!
前头十几年,没有这么多时间来感叹什么命运,她必须努力做事,努力工作,为了一碗稀粥,一个馒头,一块煎饼,若是稍有不对,就会被婆家人打骂,打骂她不怕,她最怕的是被打骂之后仍然不准进食,饥肠辘辘乃是人世间最为悲惨的事情。
生下杨澜之后,杨家有了长子嫡孙,她的处境稍微好了点,没过多久,她那个一直了无音信的父亲派人从京师带信回来和老家取得了联系,之后,时不时就派人带来了一些礼物和银钱来给她,让她置办田地和房屋,杨家因为她而慢慢发达起来,不再为衣食而担忧,她作为杨家女主人的地位这才稳定了下来。
生活得以改变,乃是杨澜出生后的事情,仿佛这些好运都是儿子带来的,故而,她对这个儿子分外疼爱,什么都给他最好的,捏在手里怕坏了,含在嘴中怕化了,在他刚刚懂事后不久,那个时候,家境也不过稍微有些好转,她就力排众议,不顾孩子父亲的反对,执意要送杨澜去进学,她虽然一字不识,却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只有读书,才能成为大老爷!
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简单!
“母亲,有事吗?”
杨氏唏嘘一阵之后,终于回过了神,这时,杨澜见缝插针,询问她的来意,一般情况下,若是没有什么事情,杨氏都不会到杨澜住的这个院子来,她害怕打扰他研习学问,杨澜中举回来之后,更是如此。
她知道,儿子明年春天还要到京城去参加什么会试,能不能飞黄腾达,成为真正的官老爷,那场考试非常重要。
“儿子啊!。。。。。。”
刚刚开了一个头,杨氏又沉默了下来,欲言又止。
“呵呵!”
杨澜笑了笑,说道。
“母亲,又是哪个乡绅上门来拜访,需要儿子出去会客?”
回到肃宁之后,杨府的大门就一直没有关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分,原来那些高高在上,出入坐轿,双脚不曾在大街上落一下的大老爷们,此时都纡尊降贵,亲自来到杨府拜访杨澜,一个个笑容满面,哪里看得出往日的趾高气扬。
过了好几日,到了今天,该来的都来了,杨府稍稍冷清了下来,杨澜这才有时间躲在自己院中习文练武,母亲的出现,让他以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降临,需他前去见客。
杨氏摇了摇头,眼神中微微带着一丝迟疑,不过,她还是开口说话了。
“儿子,你回来都已经好几天了,这几日,家里的客人也少了,你是不是该去见见舒先生了,昨天,他已经从乡下回来了!”
“舒先生?”
杨澜皱了皱眉头,舒先生应该是县学的先生,也是杨澜的老师,只是,现在的他对舒先生的记忆很是模糊。
“我知道儿子你前程远大,日后,就算是迎娶宰相的千金,王爷的女儿都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们杨家虽然不是什么清贵人家,却也口齿清白,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小婉怎样对你,你应该很清楚,莫要辜负人家啊!”
小婉?
小婉?
舒小婉?
一个白衣女子的笑颜在杨澜脑海中突然闪现,随后飞掠而过,待要仔细搜寻,却是一片模糊,白色的云雾在他脑海中缭绕,遮盖了一切。
“嗯!儿子晓得了!”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神情怅然。
第一集 恰似神龙潜深渊
第二十七章 舒先生
舒先生是县学的先生,家却不在县学内。
舒家位于肃宁西南的桂花巷,那里居住的人家远远算不上富贵,不过,也谈不上贫穷,用后世的话来说,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康人家。
桂花树性喜温暖,多生长在西南,华南,华东一带,黄河以北,基本上就见不到它的踪迹,所以,这巷子名为桂花巷,却见不到一株桂花树,那名字也不知从何而来?
每户人家都独门独院,院内树木森森,显得格外的幽静。
舒家也是一户独门小院,位于巷子的尾端,院墙不高,外面涂着一层白灰,一些绿色的藤蔓在墙头缠绕,像杨澜这样的身材,若是站在墙外,只要稍稍垫垫脚尖,墙内的风景就能一览无遗。
门是一扇木门,木门的上方乃是一块灰白色的木匾,上面写着几个黑字,致远草堂,取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意思。
门半开着,从半开的木门望去,依稀可见一个花圃,花圃内,长满了盛开的秋菊,秋日的阳光下,一地金黄,菊花香随风飘送,沁人心脾。
杨澜呆呆地望着那扇木门,停下了脚步。
杨凌手中提着几个礼盒,他瞧了杨澜一眼,然后,从他身边走过,想要上前寻个门子通报,他毕竟出身大户人家,明白过门拜访的规矩。
杨澜抬起手,拦住了他。
停顿片刻,杨澜深吸了一口气,向前两步,轻轻将木门推开,然后,缓缓行了进去,那一刻,他的心头有些恍惚,这推门的动作他似乎做过无数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一个中年人正拿着扫帚埋头打扫庭院的落叶,听得门响,他抬起头,瞧见杨澜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杨哥儿,您来了!”
舒祥!
第一时间,杨澜的脑海中便浮现出这人的姓名,他叫舒祥,舒家唯一的下人,原本是舒先生的书童,现在则是管家,厨子,门子一肩挑。舒先生待他极善,基本上将他当做家人看待(奇*书*网。整*理*提*供),从前,杨凤梧对他也颇为恭敬。
“祥叔,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杨澜向他拱拱手,笑着说道。
“好!杨哥儿有心了!哟!现在都应该尊称解元公了,老祥我当初就知道,杨哥儿不是池中之物,在先生那些学生中,绝对是最有前途的一个,如今,也算是应了我老祥当初之言!”
说罢,舒祥放下手中的扫帚,迎了上来。
杨澜示意杨凌将手中的礼盒交给舒祥,脸上依旧带着笑。
“祥叔,承你当初的吉言,我才有今天,当然,要不是先生的悉心教导,如今,我也不过仍旧是一个小小的劣童,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祥叔替先生收下!”
“哟!”
舒祥惊声说道。
“杨哥儿,你怎么也来这一套啊!你知道,你家先生不喜有人送礼,你这不是为难祥叔我吗?”
“无妨!无妨!”
杨澜连声说道,他一向不喜繁文缛节,后世的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就没有人情来往,这个时代的杨凤梧,不过是一个苦读诗书,有些内向的小书生,对于人情往来也一窍不通,所以,他几乎是强迫着舒祥收下礼物,然后命杨凌在院子内候着,自己一个人多少有些狼狈地逃离了前院,往中庭的书房行去,这个时辰,舒先生一般都在那里。
进了这个院子后,许多尘封的记忆浮上了心头,杨凤梧的意识渐渐复苏,杨澜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冷冷地注视着身体的一举一动。
奇怪的是,杨澜却不曾感觉到慌乱,就像这是在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踏入中庭,又是一个小院,嗯,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天井,天井的地面由青石板所铺就,四个角落分别建有一个花圃,花圃内依旧是菊花,这里面的香气比前面浓郁了不少,却并不让人心头发闷。
舒先生爱菊,家里面四处都栽种着菊花,再加上他祖籍江南,所以,这个庭院布置得很有点江南的风味。
书房在天井的左侧,窗户大开,吟诵声从那窗内飘出,伴随着菊花香,随风飘出庭院,沿着层层叠叠的屋檐,远远地飘散开去。
杨澜来到书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
这吟诵声中正平和,不温不火,在那抑扬顿挫间,流露出一丝淡然,吟到尾声,到了那言字时,声调方才有了些许的变化,其中,多了一丝孤寂和怅然。
杨澜默然站在门前,依稀记得这首诗乃舒先生的最爱,那个时候的他虽然能理解这首诗所表达的意境,然而,也只是从字面上理解而已,他无法体会到那种心境。当初的杨凤梧,只是一个死死抱着八股文不放的书生,脑子里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十几岁的少年,又从未离开过肃宁,要想他对人生有多少体会和感触,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现在的他,有着后世灵魂的杨澜,却能从这吟诵声中体会到舒先生的心境,所以,他站在门外,并未出声打扰。
“阿祥,何事?”
舒先生背对房门,身着一袭青衫,面对着墙上的一幅菊花图,负手而立,他听得门外有响动,并未回头,将杨澜当做了舒祥。
“先生,是学生!”
舒先生回过头来,他面貌清癯,须发皆黑,双眼极其有神,在他的注视下,杨澜差点不敢与之直视,在他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不怒而威吧!
“是你?”
舒先生微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让杨澜进来,叫他坐下,向他询问了一些科考的事情,其态度和从前并没有任何不同,并没有因为杨澜夺了乡试头名而对他另眼相看。
对于这个学生,舒先生其实并不满意,为什么会这样,自然是有原因的。
舒先生单名一个城,字千仞,他是万历二十二年的进士,曾经在京为官,官拜督察院监察御史,后来获罪罢官,因其妻乃肃宁人士,故而在肃宁安身,成为了县学的教书先生。
舒城虽然是通过八股文考中进士得以为官,然而,他自己对理学却并不感冒,他研习的乃是王阳明的心学一路,杨澜虽然是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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