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谆谆相问,又自问自答,“当然是如何活,是财富,是富足。太平时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开拓财富。”
这些话至今还在茶屋心中回响。茶屋望着家康目力所指的加吉鱼,一脸快意地拍了拍手,道:“在下有一件礼物送给大人。”
茶屋让两个下人搬上礼来,道:“这是麝香,这个叫作‘肥皂’,这是上等的红酒。另,这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其中有一个径约七寸有余的陶壶,里边盛着水样的东西。他眯着眼晃了晃陶壶,放在家康面前。
“这是何物?”
“是油。有如我们用菜籽榨油一样,这是从一种叫橄榄的东西里榨取的油。大人您闻闻,很香,”
“哦,有加吉鱼和竹叶的香味啊。”
“还有橘子的芳香。”
“不错不错。果然不同于寻常的菜籽油,香气虽淡,却是味道久长。”
茶屋见家康高兴,遂接着道:“长崎人现今喜用这种油炸食物。鸟鱼、蔬菜、豆腐和肉丸之类,用这油炸上一炸,很是美味。”
“哦,有这等好处?”
“若是炸鱼,先要将鱼切成片。”
“哦。”
“然后上芡,放人滚热的油锅当中,炸至焦黄。趁热滴上两三滴橙子醋,吹着吃。也可蘸酱油,蘸盐。有些讲究的人,还会撒些胡椒面。”
“听你这么说,的确美味。”家康听茶屋一说,竟舔起了嘴,似尝到了橄榄油的香味、橙子醋的味道,以及胡椒的辣味r“你食过?”
“是。”茶屋四郎次郎顿了顿,脸上洋溢着微笑,“岂止食过:在下还亲自炸过几次呢。”
“哦。”
“在下想,大人若想尝尝,在下现就给您炸一些。”
“哦?现在就能炸?”
“是。这里既有这么多鱼,就做鱼吧。”
“甚好。就用这加吉鱼怎样?我刚才还在发愁,应怎么吃这鱼呢:”
“加吉鱼啊,”茶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在下肯定能炸出大人喜欢的至味。”
“好!”家康高兴地拍了拍膝,“那就拜托你了。对?让茶阿、胜隆、又右卫门都来用些。多做些。”
茶屋一脸满足,对家康施了一礼。
上天给与每个人的“天寿”终是谜团,非凡间之人智力所能解开。
当晚,茶屋炸了一大盘加吉鱼,和陪着用饭的人一起,把大盘里的炸鱼分到小盘里。家康心绪颇好,同席者有茶阿局、松平胜隆和柳生宗矩。下厨的茶屋四郎次郎比家康先动筷子,此为试食,有尝毒之意。众人都咂巴着嘴,交口称赞:“好吃!”“真是近来少有的美味。”家康看到这一情景,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拿起了筷子。
鱼香四溢。家康吃了一口,眯着眼放下筷子,道:“多点几盏灯吧。目下新年虽已过了,但茶屋既然来贺年,就特别允许多点儿盏灯,奢侈一回。在暗里品尝如此美味,太可惜了。”
一个年轻武士领命加了四盏灯。
家康道:“六盏太浪费了。五盏就可。”说着,让年轻武士熄了其中一盏,令大家继续用饭:“趁热好吃。我再来一块。”
中间的大盘里,还有偌多炸鱼片散发着香味,但众人都有些拘束,并不动箸。
“大家莫要拘束。看我!”家康再次拿起筷子,大笑,“都这般年轻,却这般没出息。我年轻时,吃好睡好乃是武士习惯,有时一顿能食一升米,之后两日都不再进食,坚持打仗。当时把这习性称为武士之道呢。”
之后,家康不断举箸,他比宗矩和胜隆多食了些,还喝了三碗清鱼汤,食下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点点酒。他兴高采烈地述着明日如何打猎,或是向茶屋询问近日长崎流行的歌谣。将近亥时,他方在茶阿局的搀扶下回了卧房。
此时无人能知,家康的性命已至尽头。
家康回了卧房,众人也都各自散去。日后想来,此时家康天寿的火苗已将燃尽,只要门缝里有一丝风,便可以将其熄灭。怕是上天也已察到一生食惯粗茶淡饭的德川家康生命将尽,才赐与他最后的美味。
“不好!大御所在如厕时摔倒!病危!”
此时为丑时。
“饮食不当!呕吐!高烧不止!”
一瞬间,城中大乱。
第三十章 发病
待柳生宗矩赶到,德川家康已经被人抬入卧房,无力睁眼,无力发话。
“大人!大人……”茶阿局拿湿巾敷在家康额头,不停唤着。
“柳生,速速前往江户,禀报将军大人。”松平胜隆急道。宗矩看一眼家康那苍自的脸,急急离去。
有人猜是食物有毒,但与家康一起用饭的人皆无事,故家康此次昏厥当是疲劳所致。
柳生宗矩带着一个识路的武士,骑马连夜赶往骏府。他心中暗悔,为何未带医士随行!为了今春进京,他过于兴奋,竟忘此责。若是远行,定要良医随行。为何单单于这种时候发病?难道是天命?
如此一念,令已跟随家康左右多时的柳生宗矩内中大哀:家康公已无半丝私心,心中所念只是后事。他成功压制住了伊达政宗叛,闭口不提忠辉一言,一心为竹下代进京元服准备。为了这最后的愿望,他倾尽全力,为了顺利进京,才到此处磨炼筋骨,谁曾想……
宗矩在马上不断擦拭着泪水。他不时想起家康公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心痛如割。大御所那孩童般清澈的双目,是否已看不到现世的肮脏了?
宗矩赶到骏府,叫起本多正纯,大声道:“大御所病重。”
正纯脸色骤变,急令侍童铁三郎道:“速去叫宗哲,医士片山宗哲。”然后急急开始换衣服。
“什么症候?”他换完衣服出来,已异常平静。
“晚上吃了炸加吉鱼,故有人说是中毒,实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
“炸加吉鱼?”
“是。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亲自下厨,我们皆已试过。”
“炸加吉?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东西。后来怎样了?”
“丑时如厕摔倒,呕吐不止。”
“若是中毒倒也无妨,想必应该带着些药物。只怕是中风。但愿我们赶去,大御所还能醒着。”说罢,正纯马上往江户派出使者,然后带着以片山宗哲为首的三名医士连夜赶往田中。
当本多正纯带着医士赶到,家康已经微微睁开了眼。
谁都认为大难将至。众人皆知,生老病死乃是世间铁律,但直面死亡,却还是均觉事起仓促。
片山宗哲为家康把了约近半个时辰的脉,方道:“不是中风。”然后到旁边房中,望着一动不动的正纯、胜隆和宗矩等人,道:“只是感到腹中有异物,加上现在高烧不止,暂时当让大人在此歇上一歇……”
“不!”正纯厉声道,“倘若在这种地方发生万一,该如何是好?必须赶快回骏府。你们几人好生商量一下,怎样才能把大御所平安抬回骏府。”
此时,神原大内记、酒井正行和松平家信等人也闻讯赶来。众人都只暗暗往家康卧房看一眼,不敢说话。即便问候,家康也只是徽微睁开眼,不知是否明白。
“不可。轻易搬动,只怕途中……”宗哲眨巴着眼,还没说完,正纯便再次打断他:“若在此静养,便能康复?”
“是。脉息还很正常,小人的想法,是让大人再静躺两三日,稍事观察。”
“你为何不早说?不用急着把大御所儿女请来吗?”
“这……”
“你到底是何意?平常就当熟知大御所的身子诸况。”
“话虽如此,大御所毕竟年迈……”
“应将大御所儿女皆请来一见吗?”
“这……”
正纯焦急地看了看胜隆,道:“该如何是好?不让大御所儿女们过来和他见一面,但有不测,便是我等疏忽。但,江户尚无吩咐之前,又不能因此引起轩然大波。”
胜隆思索片刻,道:“在下觉得,还是照医士所言做,先让大人静养两三日。两三日后江户自会传来明示,就当是大人偶染微恙,先莫将消息泄露出去。”
终于有了一个定论。众人不让侍女接近卧房,以家康公偶感风寒为由,先让他在此静养两三日,以观后效。若稍有好转,便马上返回骏府。如此,二十二日就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度过。
秋日多云的天空,时而明朗,时而阴沉。家康却是时睡时醒。第二日,一直守护于身旁的正纯听到家康说了一句:“知会江户了吗?”过了片刻,又以对着茶阿局的口吻说了一句:“往后的事就拜托你了。”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然后仅可听到轻微的喘息。
“终于让我看到了生死啊。”这是二十三日正午,家康对正在为自己把脉的宗哲的感慨之言。当时他似甚为清醒。宗哲惊慌地应了一声,只听家康又道:“性命如生于地上诸物。”
“是。”
“朝着天空生长,如树如木,长高,长粗,几十人也合抱不住,直直地朝着天空生长。”
“是。”
“不会枯老……不会。地上的巨木大树,怎会干枯?但枯了,凡俗之眼不见。”
“是。小人看不见。
“神佛对我这般说过:现在就让我看看生死之树。是,我在那大树的枝叶之间,见了很多人。”
“啊?”
“今川义元停在最下枝条,如鸱鸺一般竖了双耳。上为信长公,他有如苍鸻。对了对了,还有太阁,也在树上,直似瘦削的白鹤。他托着我的手,哗哗落泪。他说对不住,对不住……”
宗哲为难地看了看正纯。正纯觉得家康在说胡话,皱了皱眉头,移开视线。但茶阿局和胜隆却贴在他身旁,不住点头。他们相信,此实为家康的感慨。
“又右卫门在吗?”
听见这话,在檐下守卫的柳生宗矩急急进来。
“哦,又右卫门啊。我在那树上,也见到令尊石舟斋了。”
“是。”
“你父亲所在的树枝比信玄公还要高啊。他对我恭敬道:大御所的树枝还要往上,实乃正直之人。”家康说到这里,闭上了眼,又道,“这生死之树伸向太阳,乃是连接大地和太阳的桥梁。人不会死,只是隐藏起来,回到这大树之上……”
宗哲听到这里,低声对正纯道:“小人以为,可以准备回骏府了。”
从家康这番关于生死之树的言语中,宗哲感到了时日紧迫。实际上,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家康常被痰瘀堵,致呼吸不畅。然而,到了二十四日晨,家康却突然退了烧,主动提出要食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
家康的突然恢复让宗哲无法明白,他担心药物药效太强。但家康不听众人劝说,坚持服用自配药物,然后坚定地对正纯道:“明日,二十五,回骏府。”
他竟然还清楚记着日子,这让始终守护在旁的几个人难以置信。之后,家康又说了一句离奇之言:“我只是从那生死树上借了一点时日回来,不可疏忽。”
片山宗哲听到这话,脸色苍自,“大人之思,果然乃我等所不及。”
从骏府赶来的金地院崇传坐在家康旁边,不停往本子上写着。他是想给板仓胜重修一封急函,详述家康病情。
正月二十五,家康回到骏府,见了从江户急急赶来的青山忠俊,随后又叫来藤堂高虎,“江户应如原先所想,平静无事吧?”他已经大有起色,甚至能问起这些事来。
当日,高虎和崇传联名给江户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利三位家老写了书函:“大御所病情已逐渐好转,二十五日从田中返回骏府,气色愈好。”
但此时家康已预感到自己天寿将尽。众人皆能看出,他从心底里感激上天给他延命之机,在静静品味天寿余霞。
继青山忠俊之后,秀忠又派安藤重信和土井利胜前来探望。二月初一,秀忠从江户出发,赶往骏府。他现在才动身,仍是对伊达不放心。
秀忠辰时动身,快马急进,于初二戌时赶到骏府,立即前来探望父亲。从江户到骏府要越过箱根山,约五百六十余里,平时需要五日,但秀忠却只用了十数个时辰。
义直也从名古屋赶了过来。秀忠便带着义直、赖宣和赖房三个兄弟同至家康病榻前。负责照料家康的茶阿局红着眼迎接了兄弟四人。自己的儿子忠辉已被排除在外,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万般悲伤……
“躺着见将军,实在失礼。”家康看到秀忠到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江户还平静吧?”
“是,甚是平静,只愿父亲能早日康复。”
家康不语,单是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的三个儿子,小声道:“你们都要记着,休要违背将军命令。”
三人齐声答道:“是!”
“将军,长兄如父,日后代我好生照顾他们。”
“孩儿明白。”
“还有大炊。”家康看着跪在秀忠身后的土井利胜,道,“这三个孩子日后诸事,你已告诉将军了?”
“是。已详细禀报将军。”利胜和秀忠对视一眼,道。
他们三人便是后世的“御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