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上自以为了解夫人的品性。但今日的问题过于唐突,她茫然道:“夫人,请再说一遍。高田那边产下一个男孩,夫人您是想……”
“我想把他接过来亲自抚养。”
“要是这样,当赶快寻个乳母了。”
“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
“这……”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不知是否当把孩子接来抚养。有两事让我感到迷茫。”
“哦?”
“若把孩子接来,那孩子就成了我的孩子。”
“是。夫人要是想把他当成亲子……”
此时世人把养子称为“亲子”。若把孩子作为正妻的“亲子”来抚养,孩子便算作嫡出。
“若日后我又生了儿子,当由何人继承家业呢?”
“这……”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想让亲生儿子继承家业。”
“夫人!”
“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夫人,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从来……”
“所以我才想问你,难道我不是一个能将亲生骨肉和养子同等视之的女人?”
尾上一脸茫然,她渐渐明白夫人的意思,但对这种问题,却不能立时作出回答。
“你还不明?”夫人有些着急,道,“我若是不能对其同等相待,那怎能将孩子接来?”
“这……”
“我不知应当如何。我心底对阿菊母子怕有些怨恨,出于怨恨,才要让他们母子分离。要是这样,我真是恶魔。你说,我是不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您莫为难自己。”
“为何要说‘为难’二字?你说,你有何想法?”
“唉!夫人还是再等等,待大人回来再说。”
“你是说,我应该与大人商量?”
“是。”
“哼!这样的话,我就输给他了。我定要在他回来之前作出决定,否则……”
正在这时,一个侍女来到门口,毕恭毕敬伏在地上,道:“伊达府上有使者求见。”
“伊达使者?”话题被人打断,伊达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但很快恢复了笑脸,道,“许是来告诉我大人消息的。把他们带进来。”说完,她又叫住了侍女:“来者何人?”
“一个是远藤弥兵卫大人,另一个人,奴婢未见过。”
“哦,是弥兵卫,定是来告诉我大人何时回来,当让他们喝上一杯。尾上,你吩咐下去,备酒。”
等尾上和侍女离去,伊达夫人看了看周围,自言。三语道:“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原本不想听大人吩咐……”
未久,侍女带着远藤弥兵卫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武士。远藤弥兵卫乃是政宗属下,负责伊达内庭外庭的联络。
“小人见过夫人……”弥兵卫双手伏地。
话音未落,夫人便打断了他:“父亲母亲身体可好?”
“好。”
“这人是……”
“此乃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大人。”
“柳生?”
宗矩紧紧盯着夫人,道:“鄙人乃是将军身边的人。”
夫人脸上笑容越发灿烂,点了点头道:“你们必是来告诉我上总介大人何时回来。来,往这边一些。”
“夫人,”远藤弥兵卫伏下身子道,“小的今日前来,并非奉伊达大人之令。”
“哦?”
“小的乃是奉太夫人的密令。故,小的才带着熟知事情前因后果的柳生大人前来。这些事,伊达大人并不清楚。”
“母亲的密令?会是何等事情?真让人心急,你快些说!”
“恕小的斗胆,小的想请闲人回避。”
“好。大家都退下,告诉尾上,我不叫她,她不用过来。”然后,夫人探出身子,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远藤弥兵卫谨慎地看了看周围,道:“夫人,您只怕很快就要和上总介大人分开了。”他一字一顿,尽量不吓着伊达夫人,“此事过于突然,夫人可能无法接受。故太夫人才让小的先来禀报一声。因此,小的找来了对此事比较清楚的柳生大人。”
伊达夫人一脸惊讶,使劲摇头,“要我离开上总介大人?哼!主为每个女人都选了一个丈夫,离开丈夫绝不可能!”
“夫人。”弥兵卫不慌不乱道,“若说离开夫君有违天主旨意,说成别居也可。不管怎样,夫人怕都不能继续留在松平府了。”
“这是为何?”
“容小的细禀。上总介大人在此次出征中犯了过错,受到了重罚。”
“大人他……”
“大人近日便会回到江户,但他不能和夫人见面,要蛰居一室,谨慎思过。到时,夫人您……”
“且等。莫非母亲是让你来告诉我,到时我不能强去见大人,而应……”
“是,夫人不能因无法与大人见面,生出怨恨。”
“这真是奇怪!”夫人使劲摇着头道,“太奇怪!弥兵卫,领内侧室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彼此并无干系。”
“不,这定是别人的阴谋,想让我和大人分开。”说到这里,夫人似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带着几分恐惧,转向宗矩。但宗矩却如一块石头般,目中无神,口中无言。
“弥兵卫。”
“夫人。”
“大人到底犯了何错?”
“共有三条。”
“哪三条,说给我听听。”
“第一,出征途中,逞性杀掉了将军家臣。”
“杀了将军家的家臣?”
“是。第二,在大和口战中迟到,贻误战机。”
“真是奇怪!大人应是跟着父亲,父亲怎会……”
“夫人且先听小的把话说完。第三,便是领受着高额俸禄,还嫌不够,竟讨要大坂;并在大御所要他一起进宫面圣时,去河里捕鱼,不肯一同前往。身为大藩之主,实在是无礼怠慢之极。因此,在将军大人施以处罚之前,大御所便给了大人‘永不见面’的惩罚。”
“永不见面?”
“父子二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如此,夫人离开大人,错并不在夫人,都是上总介大人自己的不是……”
“等等,弥兵卫!”夫人厉声道,却又陷入了沉默。此时她方明白事情非同寻常,紧绷起原本满是笑颜的脸庞,凝神沉思。
“至于详情,就请柳生大人来说吧。”弥兵卫谨慎地说了一句,便缄口不言。
柳生宗矩忽将视线转向夫人,却欲言又止。夫人关爱着忠辉,此情意非同一般,对于夫人,这完全是一场意外的灾祸。他明白这些,愈觉得此时不应随便插嘴。但他亦能明白家康的苦恼:为了世间太平,大御所只能牺牲儿子。方今天下,权柄操于家康手中,但他一心要国泰民安。宗矩想起父亲努力独创“无刀取”刀法的苦心,有大得,必有大失。由于家族禁止步入仕途,柳生一门目下仅是靠代代相传的三千石寺院领地过活。而深得父亲真传的奥原丰政,已不知所终。
家康苛求自己,挥泪黜亲子,亦是为对得起良心,对得住天地。可……宗矩感到室息。这个女人太无辜,她只是一心爱着大君,何恶之有,何过之有?神佛为何不施救?
“夫人明白了?”远藤弥兵卫忍不住道,“上总介大人早晚要受将军重罚,故,夫人要赶快离去,尽快回到奥州。因事情过于突然,夫人可能一时想不通,太夫人才让小的前来劝您。”
“……”
“太夫人不会违背教义,令您离开上总介大人……只是暂时离别。当下要讨论的,乃是您二人应怎样分开。”
“……”
“夫人是回到江户伊达府,还是回奥州?太夫人让小的问明夫人的意思。”
“我不知!”夫人突然转向宗矩,道,“大御所惩罚上总介大人,身为兄长的将军大人为何一声不语?大人和将军可有不和?”
宗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不语。
“柳生大人,您乃将军幕宾,深得将军赏识,这些事您应知悉。不用顾虑,告诉我。”
“这……夫人说得对,二人些有不和。”宗矩想了想,断然道,却移开视线。
“果然不和?我竟都不知!多谢你们前来相告,我家大人和将军不和,既如此,我更当尽人妻之责了。弥兵卫,不可再提离开大人之言!”夫人严厉斥责了弥兵卫,转向宗矩,紧紧盯着他,只让他浑身发凉,心中七上八下。
“他们本是亲兄弟,定有办法化解矛盾。我若不努力,就此和大人分开,便有失为妻之道。您说呢,柳生大人?”
“夫人所言极是。”
“您若也同意我的话,我便想问您。我想让家父亲自去向将军大人陈述,可否?”
柳生宗矩感到心头被人刺了一刀。夫人不愧是伊达之女,看似柔弱,实则如钢。“鄙人以为不可。”
“不可?”
“是。要是有回旋余地,大御所也不会作出这等责罚。”
“这么说,我家大人之所以犯错,责任在家父?”
“夫人明鉴。”
“要是我亲去求将军夫人……”
“不妥。”宗矩摇首道,“将军夫人不会见您。夫人非要见她,事态反而恶化。”
“那么……”伊达夫人依旧不肯罢休,眼中灼灼放光,一本正经之态让人大觉不忍,“那我就去见天海上人,据云,他近日深得大御所信任。”
“是啊。”宗矩还从未想到那位高人。天海上人若能巧妙用佛理将家康心中的苦闷化解,必能柳暗花明。“不失为一法。”
伊达夫人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开始舒缓下来,露出自信而坚强的微笑,“弥兵卫,你都听到了,我还不能急着离去。你回去告诉母亲大人,现在将军还未对上总介大人作出处罚。我要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迎接大人归来。”
“可这……”弥兵卫说到这里,缄口不言。对于此事,柳生宗矩许还未察觉,但政宗已觉出事势危如累卵。他甚至想到,一到江户便要改筑府邸,以便随时迎战。
“你明白了?回去告诉母亲,让她莫担忧,此事女儿自有主张。”
远藤弥兵卫一脸为难,看了宗矩一眼。他希望宗矩能帮他说句话,又害怕宗矩看透政宗的心思,不敢贸然开口。事实上,伊达政宗乃是在经过骏府的时候,方听说忠辉受罚。一听此罚,又听说忠辉不声不响离开骏府前往江户,政宗歪着嘴嘲道:“耍什么小聪明!这定是和将军商量好的。”但他并未因此事而生惧,在他眼中,家康垂垂老矣,秀忠则有如自痴。
“大御所时日无多。”政宗经常毫无顾忌对近臣道,“他要是试图对我不轨,我怎会束手就擒?即便他想找我麻烦,我也会拖过他有生之年。大御所非轻率之人,对于有生之年无法解决的事,他不会妄动。”他相信,即便家康要动手,自己也会巧妙躲开,家康既明白于有生之年无法制服我,也必放手。至于将军秀忠,他算什么东西?
目下,政宗要对江户伊达府进行筑缮,就是为了应付幕府可能派出的捕吏。同时,他也为筑缮寻了一个借口,就是为了庆祝大坂一战的胜利,要在家中招待将军大人。
“将军会接受大人的邀请吗?”远藤弥具卫不无担心道。
独眼龙笑道:“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这叫未雨绸缪。在对手努力寻找挑起争端的借口时,我们便改筑府邸。提出邀请,仅仅是打草惊蛇。我就是要打草惊蛇!”他还道:“我要招待将军,大坂之战业已结束,我是真心为天下太平而欣慰。将军若无应对我伊达政宗的胆识和勇气,自会惧我三分。他要是壮着胆子前来,我也并非无应对之法。”
但近臣并不像政宗那般毫不在意。他们一到江户,便从土井利胜等人口中听说忠辉受罚,要伊达家领回五郎八姬等传闻。但政宗对这些并不在意,单是致力于筑缮府邸,邀请将军到府上一叙。
“远藤,不如就着夫人的意思,寻天海上人说说事情原委,如何?”宗矩道。远藤弥兵卫则抱臂陷入了沉思。
夫人见柳生宗矩点头同意,又变得大为兴奋,“不用思量了,弥兵卫。上人现在骏府还是江户,你赶快去打听。只要知道了他在何处,我就……”
弥兵卫觉得自己不得不阻止她,此事实不能有外人插手,便道:“太夫人吩咐,此事定要保密。”
“跟天海上人也不能说?”
“不,小人须得到太夫人允准。”
“我写封书函给母亲,就说我去央求上人,并非你让我这般做,是我自己——上总介忠辉正室夫人,为了夫君前去周旋,与你了无干系。”
“这,可是……”
“可是什么?”
弥兵卫语塞,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要是天海听说了此事,定会关注伊达政宗和德川父子之隙,或许,他还会进一步发现政宗的野心,反而会点醒将军。此事关乎伊达氏生死存亡,况且眼前还有柳生宗矩这个将军亲信。
“可是,太夫人已然说过,请夫人见谅,小的不敢答应。”
“哦?”伊达夫人有些意外,咬牙道,“有我的信函还不够?”
“是。小的既已经答应了太夫人,况夫人也知太夫人笃诫信教,而天海上人乃是佛教信徒。”
“呵呵!”夫人捂着嘴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若是如此,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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