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庆长十八年,生死亦在长安周遭逡巡。正月二十五,妻族的池田辉政亡故,时年五十。和长安在政务上关系密切的天野康景故于二月中旬。未几,原关东奉行、长安的姻亲青山忠成离世;大坂的小出吉政亦故去,时年四十九。
长安不得不开始思量自己的年纪了。他也已六十有九,虽很少有人把他看作六十多岁的人,然而岁月不饶人。
此日,长安在院中用火烧着聚集在樱花树下的毛虫。他让三个年轻侍女在竹竿前端缠上破布,浇上油,在一旁候命,自己先去寻虫子。看见一堆幼虫,便用火烧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起阿幸。阿幸的尸骨现沉在哪条河中?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
“啊!”一个侍女把着火的竹竿扔到地上,扶住长安。
“危险!你把竹竿扔到那地方,要是着火了如何是好!”长安左手撑在樱花树干上,呵斥那侍女。
侍女并未放开长安,她大声道:“来人啊,大人他——”
长安怒目圆睁,制止道:“小声些!别人还以为我怎的了。”
侍女们急忙把火踩灭,旋又围在长安身边。长安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我不过一点眼花,怎的就大惊小怪?我尚如此健壮,在侍女们眼中,真已那般老迈了?
“好了。小声些!把我吓一跳。”
侍女们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我啊,还硬朗得很呢!年轻时就爬山锻炼,和你们这些人可不一样!今后不许你们随便嚷嚷唤人,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吩咐。”
侍女们却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的了?怎的了?”
“这……”一个蹲在稍远处的侍女回道,“最近,这周围有鬼。”
“鬼?哈哈,现在可是白天啊!休说傻话!”
“是。”
“你们谁看见过?”
另外一个侍女诚惶诚恐抬起头,“奴婢看见过。”
“噢,你是池田夫人的婢女吧?真的在大白天看见过?”
“不,是在黄昏时。她站在这棵树下,朝奴婢招手。”
“哈哈,那鬼是谁?”
“是……”侍女犹豫了一下,“是阿幸夫人。”
“阿幸?”长安的嘴唇“刷”地失去了血色,“你们是夜里睡得太少,白天打盹儿了吧?回去!”
长安被侍女们搀扶着走了两步,突然脚步踉跄。他当然不信侍女们的鬼怪之说,不过,他刚才无意间想起来的女人,和侍女们说起的女鬼皆是阿幸,令他不快。
人若有灵,像阿幸那样的女人也许真会变成鬼呢。
长安不再烧毛毛虫,在侍女的帮助下回到房里。他道:“不过,阿幸要是来了也好。现在没个人陪我说话,真是无趣啊。”
“大人说什么?”搀扶着他的侍女问。
“哦,我,说了什么?”
“大人说要叫人来陪您说话?”
“啊,是吗?好,那就叫吧。我好生吊唁吊唁她。那女人要是无我祭着,恐怕没法成佛呢。”
“呃,大人是要唤……阿幸夫人吗?”侍女顿时全身僵硬。
“是。不是有返魂香吧?听说点上那香,鬼魂就会出来。”
“这……那香,置于……于何处?”
“哈哈,要有的话,我早就烧了!没有那种东西,故也无鬼魂。”言罢,长安又附在侍女耳旁道,“好了,别再说这种话了。”
“是。”
“关于鬼魂的话休要再说,我头晕的事也休说出去。”
侍女默默把长安扶到廊下,搀他坐下,“大人,奴婢给您铺张垫子吧?”
“为何?”
“您的身子……”
“我非病人!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再去烧虫子。太阳已快落山了,到明日虫子就会大许多。”
“是。”
“小心火。休令人笑话咱们的宅子被毛虫的怨灵毁了。”
自己为何念念不忘虫子?长安感到有些吃惊。一旦着手做某件事,便不会后退,此乃长安的天性,倒也不是一定要对毛虫怎样。
婢女们知道长安的身体并无大碍,便着他的吩咐,回到院中,重新点上火。长安觉得,那火的颜色比刚才更是鲜艳。
“真好看啊!”
要不是担心发生火患,他也许会让侍女继续烧到夜里。在宅里自是危险,若是到城外的梅林,举着赤红的火焰,在树林之间游弋的女人,身影该是多么诡异而美丽啊……
长安正浮想联翩,突然一阵难闻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是毛虫燃烧时发出的气味?长安突然想起与之相似的另一种气味——焚烧冈本大八时发出的气息……
长安摇了摇头,抬手想把鼻子捂住,忽又想到,冈本大八那像虫子一样的东西,把他烧了有何不好?大久保长安总是无误,总是大步流星,到了这把年纪,若为了不留遗憾而得过且过,我可非这种人!
屋里的侍女端了药汤出来,“请大人用药。”
“谁叫你端来的?”
“公子和夫人。”
“你告诉他们,我无病。”
夫人乃池田辉政同族、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不知道受了何种影响,她竟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她并非长子藤十郎的生母,乃是藤十郎出生后很久、长安功成名就之后迎娶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孩子,年纪尚轻,姿容端丽,但张口必及天主,更不能陪着长安喝酒欢谈。她多劝长安洗礼,长安便道:“等我死了再做吧。”最近,他觉得她太聒噪,干脆不接近她了。就是这位夫人和儿子藤十郎,真正如此关心长安。不过,藤十郎的年纪和夫人更加接近,他们之间的感情似有些超越了母子之情。藤十郎之妻乃信州松本城主石川康长之女、石川数正的孙女,亦为长安为巩固地位而请大久保忠邻游说后娶进门的。她太过柔弱,现在也被池田夫人所劝,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少夫人天性善良,完全相信婆婆为虔诚的信徒。
长安喝了一口药汤,眉头皱了起来,“他们定觉得我是心地恶劣之人。”只喝了一口,他便把药汤放下了,无意中朝院中看了一眼,低声喃喃道:“唔……真是阿幸啊!阿幸,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院子里暮色沉沉,无边无隙的黑暗正在拉开大幕。已经无人烧毛虫了,何时开始变成这样?难道是竹竿上的油已烧尽,众人都已退下了?
“阿幸,叫你过来,不明白吗?”
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阿幸站立的地方微微发着光,衬托出后面矮木的一片灰暗。“唉,你真的来了啊。我始终等你来呢……好,我出来迎你吧。”长安撑着扶几想站起来,不意猛然向前仆地,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倒了。
长安蜷曲着身体,腰顶在扶几上,低低呻吟着。但他脉息仍存,心中清楚。但在他的身体倒下时,他的灵魂似轻飘飘地脱离了肉身,朝院子飞了去。
“阿幸,你死在哪里了?”
阿幸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握住了长安的手,那只手不温不凉。
“你这女子总是不言不笑,唔,即使快心时也不笑。”
长安被阿幸拉着手,静静地在院内草地上走着。周围逐渐变成青灰色,难道月亮已经出来了?长安突然寻思,然而四周太过安静,他说不出口。
“大人烧了不少毛虫呢。”阿幸突然说。
“是啊。要是不管那些虫子,好好的树叶都被它们糟蹋了。”
“大人您喜欢那种味道吗?”
长安吸了吸鼻子,没有任何味道。
“阿幸,要去哪里?”
“去黑川谷。”
“黑川谷……你摔下去的地方?”
“不,是被推下去的地方。”
“在我,是你掉下去的地方;在你,是被推下的地方?”
“接下来的旅途很是漫长。”
“无妨,反正有你在身边。”
“但是我半路上就会离去。”
“半路……半路指何处?”
“我像毛虫一样在黑川谷被烧掉了。”
“啊,你……你也混在那些尸体里了?”
“烧了之后便被埋了。在黑色杜鹃花下……”
“然后,你就一直待在那里?”
“是,本来要长眠于彼,又被召了回来。就大人一个人……”
“阿幸,走到哪里草都这么灰,难道……这是……”
“呵呵,大人终于发现了啊。这是通往黄泉的路,甚是漫长。”
长安想使劲甩开阿幸的手,“来人!阿幸死了,变成神了!阿幸接我来了!”
长安被匆忙赶来的下人抬到洁白的被褥里,三个医士轮流给他把了脉,又检查了眼瞳。长子藤十郎木然坐在长安枕边,夫人闭着眼睛在胸前画十字。
“是中风。情况很是严重。”医士话音甫毕,藤十郎便猛地大声喊:“父亲!父亲!”
谁也无法得知,一个人在从生到死的旅途中会走过怎样的路,看到些什么。然而,有些人再也不能回首,有些人则得以在生死之间徘徊后,重返人间。这些人的回忆往往有一个共同处:行走在奇妙静谧的广阔原野上,唯原野呈现出来的色彩因人而异。有人说灰色,有人说一直是绿色,还有人说充满了薄紫色的光。他们是为了何样目的,去向何方?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往往众口一词:在那时,他们刚开始想为何来此,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唤,急回头一看,便重返人间。长安也一样。
“父亲!父亲!”长安也不知是藤十郎,还是次男外记,抑或是给青山成重当了养子的三男在呼唤,然而他终是折返了回来。
“啊,醒了。”长安听到医士道。
“我怎的了?怎的大家都来了?”长安已然忘记甩开阿幸的手后重返人间一事。众人围坐在枕边,让他心中疑惑,想要问个清楚,却张不开嘴。几年前,大久保长安曾经假装中风,把秘密埋藏在黑川谷,这次却真的中风了!难道他冥冥中便知道自己最终会死于此病?长安发现无法说话,便动动身子,做出要说话之态。藤十郎以为长安要作什么手势,便让他伸出双于;然而长安双手只是剧烈地颤抖,丝毫动弹不得。
“大久保长安再次中风。”翌日,庆长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江户的松平府里得到消息。此时,忠辉去了越后的福岛城,人不在江户。江户立刻派人去越后。府里诸多事情除了长安,无人知道,长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张不开嘴、亦无法书写的长安,过了不到半日,便又陷入昏睡,鼾声如雷,如饮酒醉后或累极的模样。
“父亲……父亲……”
不只松平府上,大久保一门也有诸多事情要他一一吩咐。三个儿子不停地呼唤长安,这次却似唤不回来了……若把长安散落各处的子嗣计算在内,他应有七男两女。对此,长子藤十郎只是有所耳闻,父亲究竟有多少儿女,他也不甚清楚。长安所到之处便有女人,恐怕实际数字尚在此之上……现下,即使想问个清楚,也是不能了。
之后的四日三夜,长安仍是鼾声大作,完全看不出对“生”还有何眷恋。到了二十五日日暮时分,鼾声停止。不只鼾声停了,脉息也停了。
“大人归天了。”就算医士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长安死了。
围在铺边的有五男一女、正室和两个侧室,以及十二个侍女,然而谁都不哭。经过了四日三夜的服侍,长安之死只是时辰问题,他们早就哭累了。藤十郎和外记都只茫然端坐。
长安身后事,万般茫然。
除了正室和两个侧室,于长安临终前赶来的十二个侍女之中,有多少人被他染指过,连藤十郎也说不清,也许无人幸免。最让人头疼的,是即使藤十郎和外记费尽心思堵上了其他私生子女的嘴,他们对于长安的交游也仍不清楚。先应将讣闻通报松平府和大久保忠邻府,然而,除此之外应该通报谁,他们皆是茫然。
女人竟开始议论长安的年龄。
“大人毕竟活到了六十九岁。”有人叹息道。
“非六十九,是六十五。”另一人更正。
“你们都错了。大人明明白白告诉过我,是五十八。”
藤十郎和外记呆住,沉默不语。岁数云云,必是父亲当日喝多了,胡乱与她们说的。
“不,是五十八,只是若太年轻就当总代官,会被大名轻视,才对外称是六十五岁,大人自己这般说。”
沉默许久,藤十郎和外记方命人把屏风倒过来,将父亲遗体挪到北面枕上。安置完毕,外记突然说:“接下来可不好办了。松平府和大久保府倒是无甚问题,然后该通禀谁家?”
藤十郎道:“必先通禀亲戚:信州的石川,备前的池田,江户的青山……当然,还当去骏府……”
外记的表情顿时僵住。
“是啊,最先必通禀骏府!”外记道。他妻子乃冈山池田辉政三女。池田辉政今年正月刚驾鹤西归,眼下府中正值孝期。方才,外记正想到要去池田府奔丧,突然便想到了骏府的大御所。辉政乃家康的女婿,自然会由骏府而想及家康。
“当先去向将军禀告,随后去大御所那里,行吧?”长子藤十郎不太确定地小声道。
“不。有了大御所才有将军。必须先禀报大御所。”
“是。让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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