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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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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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长背对灵位,傲然立住,像一只正在觅食的雄鹰,俯视着座中诸人。

“主公!”政秀开口道,“席位在那边……”

不知信长是否听到这话,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清洲的织田彦五郎,开口道:“辛苦了。”

虽然实力不及信秀,但彦五郎到底是宗家。他脸色苍白,避开信长的视线,他恐被信长令人难以抗拒的威势征服了。

信长又转向犬山城的织田信清:“听说你摔了骨头。”信清一时语塞。他明白信长的话是一种露骨的讽刺,依他平时的性格,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信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信长猛地收刀回鞘,走了几步,威风凛凛地对着各位亲戚和各地大名们道:“辛苦了。”

“主公!”平手政秀再次叫他时,信长已经径奔大门而去。

五味新藏猛然醒悟过来,“勘十郎信行公子上香。”他声音响亮。但大部分人还在盯着信长远去的背影。

信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佛殿。夕阳已经染红了丛林,他将刀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腰间的草绳里,大步流星向山门走去。

直到信长不见了踪影,浓姬才醒过种来。“不愧为主公……”虽然如此,但信长的举动毕竟鲁莽了些。她又不禁担心起来。信长已然将全族人树为敌人,适才的举动等于宣布对他们寸步不让。若鸣海的山口、犬山城的信清同时谋反,古渡和那古野无疑将危在旦夕。

明知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为何还要那般傲然以待众人?想到这里,浓姬突然担心起平手政秀来。现今,他是唯一支持信长的人……身为信长师父的政秀,会不会因为今日安排不周而陷入责难,被迫切腹自杀?若是那样,信长将更是孤立无援。她偷偷望了望家老席,却见政秀若无其事。

“上总介夫人。”五味新藏终于恢复了平静的声音,清朗地喊到浓姬。

浓姬站起身,众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那位特立独行的主公的妻子身上。

美丽的夫人。有人觉得她真可怜,嫁到了敌方的那古野城,丈夫又那么古怪。佳人薄命用以形容这位夫人,实是恰如其分。

浓姬手持一把香立于灵位前,闭上了眼睛,只有我知丈夫的心思……她为之诚心地祈祷。浓姬上完香,正要回到坐席上时,三岁的阿市拉住她的袖子,断断续续道:“父亲……死了?”她天真地望着浓姬。这个小姑娘如偶人般可爱,但她的话却引得众人不禁落泪。

土田夫人上香毕,信秀的子女按长幼依次来到灵位前。当十二子又十郎被岩室夫人抱到灵位前时,人群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这种情绪和刚才浓姬上香时的情形又有不同。悲哀的孤儿寡母!但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是以她的妩媚艳丽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如此美貌,也难怪先主不愿意离开末森城。”

“可不是?她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浓夫人的妖艳。”

“对。”

“她只有十八岁,日后不知会成为谁家的尤物。”

对于年轻漂亮的寡妇,人们除了悲哀和同情,还有着更多的关注。平手政秀默默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他还未能摸透信长的心思,他为何突然出现,为何又突然扬长而去呢?那种鲁莽的古怪举止不应该是信长所为,分明在向所有人公开挑战。但他有压制住敌人的能力吗?如果没有,他的行为无异于匹夫之勇,非大将所为。

亲人们上香完毕。听到自己的名字,政秀醒过神来,离开坐席。

“先主,在下无能。”他自觉有负信秀之托,上香时不禁双眼噙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政秀闭上了双眼。他眼前总是浮现出腰系草绳的信长向父亲的灵位扔香灰时的情形,挥之不去。

第二部 崛起三河

陈都伟译

第一章 政秀死谏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的葬礼总算告一段落,然而尾张内部之事并未就此结束。葬礼结束次日开始,柴田权六与佐久间右卫门便频繁往来于织田氏老臣之间,将织田信长在葬礼当日的荒诞行径当作新的口实。

权六和佐久间如此行事,并非出自私心,他们实为织田氏的未来着想。他们认为,若让信长执掌织田氏,必将给尾张带来灭顶之灾。相类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义元考虑到各自利益,曾密谋并最终将粗暴的信虎幽禁于骏府。权六、佐久间和林佐渡一致以为,信长的粗暴比信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的攻击甚是激烈。他们相信,自己才是织田氏真正的“忠臣”。照此态势发展,第一个七日祭法会之后,他们便会急迫地将逼信长隐退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三月初九,暮色苍茫,平手政秀与众人议定第二日的法会事宜后,前往万松寺拜访大云和尚。大云和尚一见政秀,便先笑道:“您脸色欠佳,是否为主公后事忧心?”

“不错。”

和尚含笑,亲自沏好茶,呈给政秀,“但老衲以为,让您忧心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这么说,大师也认为嗣位非信行莫属?”

“他的器量和上总介大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大云轻轻摇了摇头。

政秀不禁紧紧盯住大云和尚,“大师是说,还有好戏看?”

“不愧是政秀大人,果然目光犀利。但这位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参透。”

“师也认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云斥责道:“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主公?”

“刚刚升天的万松院大人。”政秀默然不语。原来这里也有一知己……他胸中涌上一股暖流。

“上总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只脚已跨入诸事无碍的佛界。在父亲的牌位前所显的气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认新的一切,便要破坏旧的一切……”说到这里,大云和尚露出笑意,“因此,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谢赐教!”他郑重地致过谢,便告辞了。

回到府邸,政秀取出纸墨笔砚,在书桌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大云和尚的话紧紧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云不仅说“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还说“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论俗世血缘,大云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举止面上虽柔和委婉,实际上却锐气逼人,其气魄绝不逊于信秀。他在织田氏的地位与雪斋禅师在今川氏的地位颇为类似。不同之处在于,雪斋常于人前辅助义元,而大云和尚则只是在幕后指点。去年,对于是否捐资修复皇宫,是否供奉伊势、热田两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终犹豫不决,便去向大云和尚请教。因此,不论战略战术,还是为政细节,信秀和政秀都时常与大云和尚商议。

今日,大云和尚又给予政秀极具讽刺意味的当头棒喝:“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信长,已经跨入像这位师父亦无法理解的境界。”虽然如此,政秀并未将大云的话仅仅当作讽刺,那不仅是对信长的充分肯定,其中还有激励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桌前,紧闭双目,陷入了沉思。

“父亲大人,该掌灯了……”三子弘秀走了进来,悄悄放下烛台。政秀并不理会。弘秀知道父亲的习惯,于是放轻了脚步,便要出去,政秀却叫住他:“甚左。”

“父亲。”

“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这……”弘秀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离经叛道。”

“哦。”政秀轻轻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把五郎有卫门叫来。”五郎右卫门是弘秀的哥哥,政秀的次子。

弘秀出去不久,五郎右卫门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叫我?”

“我有事想问你。你认为,现在的主公怎样?”

“父亲问我?”

“他是明主还是昏主?”

“大概……不能叫作明主……葬礼那天他的所作所为……”

政秀点点头,打断他:“好了,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把监物叫来。”

政秀的长男监物非常畏惧信长。当初信长曾经看中监物的一匹烈马,但监物拒绝给他。后来,监物改变主意,想要将马送给信长时,却被信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对信长畏惧非常。

不久,监物走了进来,在政秀身边坐下。

“监物,”平手政秀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

“为父以为,他表面上粗暴荒诞,内里却超凡脱俗……你说呢?”

监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测父亲为何问及此事。

“你不认为他异于常人吗?”

“也许吧,不过,迄今为止,孩儿不曾见他表露出任何体贴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气,“若他内心有对部属的丰富情感,我们便要设法让他表现出来,以团结起整个织田氏……这是家臣的责任。”

“父亲何出此言?”

“我是想问你对主公有无信心。”

“父亲,监物尚未成年,还不曾想过这些。”

政秀点了点头,挥手令监物下去。很明显,监物对信长没有好感。这三个孩子都还未能认识到信长的气度。政秀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他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万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为信任者……”他紧闭的双眼湿润了。“请原谅……政秀岂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原谅!”他哀戚地自言自语,仿佛信秀就在面前。“我不过是在和吉法师作赌。若吉法师能够顺利嗣位,并将尾张各地及整个近畿都纳入囊中,作为他的师父,我也算尽责了……但这似有些一厢情愿……不,政秀并非因悲伤而哭泣,而是高兴……”

此时,政秀头顶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听来,那简直似信秀在显灵。

“哦,您在听……”他抬头望着屋顶,如无助的孩子般掉下泪来。“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师超越了。他已经令常人无法理解……但是,先主,您亲自挑选政秀为吉法师的守护人……政秀不才,但作为一名堂堂武士,定会坚持到底。请您放心……请放心……先主!”政秀不觉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抽泣起来。当然,这也很难说便是欢喜的眼泪,却像春雨般夹杂着些许温馨的感伤。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无常之感,紧紧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将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能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政秀困惑于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忠诚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这一代人,已如去岁的枯叶纷纷凋落,但这绝不意味着树木会枯亡,来年的树木以去年的枯叶为底,将更加挺拔,更加生机勃勃。信长和权六都是来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轻的政秀也曾对信秀颇不敬服。他曾私下盘算:为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恐也无出头之日。但他的疑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最终被信秀征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信长若连令柴田权六之辈心悦诚服都不能,还能成何大事?

“吉法师拜托给你了!”信秀的嘱托如在眼前。他将终生忠心耿耿辅佐织田信长。作为武士,只要他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人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流,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政秀行云流水般写到这里,突然停下笔来。自己所写绝非虚言,但一想到信长读到这封遗书时的种种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时语气不够严厉,则他政秀的一生都将失去意义。毕竟他已被信长远远超越,难以望其项背了。但他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拼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这些文字甚至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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