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姬还是不回话,她怕是对有乐的话甚在意。
三人默默走着。到了淀夫人房前,有乐和千姬把荣局留在外间,一起进了屋,谁知片桐且元也来了,正和飨庭局、大藏局、正荣尼说得热闹。
“呀,织田大人。”正荣尼回头朝有乐斋施礼。且元看到有乐斋身后的千姬,亦立刻俯身施礼,“少夫人也来了啊。”
“母亲大人,您身子可好?”千姬先朝淀夫人施了一礼,在她身旁坐下。
“阿千,怎的出来了?如今正流行恶疾呢。”淀夫人道,但她并无不悦之色,“你是担心少君病情而来吗?”
“是。”千姬据实相告,“媳妇一定要去看少君,但市正竟不允许,媳妇才去找有乐商议。”
有乐立刻接过话:“在下和少夫人说了,这个病,最好谁也莫要接近,市正才会阻止少夫人。但少夫人听不进去,说,不探望生病的夫君,便不是贤妻,死也要去,才让我来说说市正。”
“啊……阿千这般……”淀夫人眼眶立刻红了。
有乐垂首遒:“故,我想来请示夫人,到底是市正对,还是少夫人有理?若市正不对,就请您斥责他,让少夫人去探望少君。”
有乐的话令女人们大为震动,她们开始窃窃私语。
片桐且元有些着慌,“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有话想对有乐说。有乐,可方便移步?”
“好!但恐你说什么均已无用。”说罢,有乐立刻转向千姬,“先请夫人裁断,再作决定吧。”说着,他起身离席,跟在且元后面来到廊下。
“有乐,其实少君的病,并非真正的天花。”
“那是什么?”
“嘘——”且元看了看周围,“这是昨日才确定的。不过,我想过了,暂且维持现状,亦想借此了解城里的人心动向。我觉得,有些人会因少君的病有所行动。这恰是老天爷给的机会,我定要看个清楚。”他表情甚是认真。
有乐哑然。秀赖得的不是天花,这就是说,全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先前的一番争论岂不显得可笑?
有乐还把众人狠狠骂了一顿,说市井中流行的恶疾怎会那般容易传到内庭,自然是因为内庭风纪糜烂。侍从们总是随随便便接近囚犯商家,甚至还把妓女召进本城,沉溺享乐。侍女也一样,常把能剧或歌舞艺人召来行男女之事。老天爷便把惩罚降到了少君身上。他大声数落,故意让淀夫人也能听到。但秀赖竟不是真患了天花!
“呵呵呵,”有乐忍不住笑了,“市正,你捉弄世人?”
“嘘——”
“不过,若是我,也会这般做。开始时以为少君患了天花,一时风生水起,结果又得知并非此疾……这时谁都会如你这般。不过市正,其实不必郑重其探查人心向背,谈笑中自然明了。”
“也好。倒是让骏府课役风波烟消云散了。”
“是啊,少君也许会时来运转。”
“然而……”且元好像有些尴尬,“此事何时告知淀夫人?”
“呵呵,”有乐释然笑了,“能不能让我也加入此中?最近正好无甚趣事。”
“这……”
“之前均为你独乐,从现在起,有乐也得凑个热闹。好啦,我们马上回去。”
有乐轻轻笑了,但又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固到淀夫人房里。众人都非常紧张地等着他们。
“这可是大事啊!”有乐道,“少君之病十之八九……唉,不能这般说!有心的,待少夫人探望后,便可去探望了。是吧,市正?”
“是。”
“少夫人,有乐带您去。难得您一片真情!可别太亲近,其他都好说。”
“是。”千姬立刻起身,淀夫人只是瞪大了眼睛僵坐在那里。
市正无论何时都一本正经,有乐却常常逗笑。一得知秀赖已无生命之忧,有乐遂立刻开始作怪。他看也不看呆坐不动的淀夫人,跟着千姬快步出了房间。
且元坐立不安,踌躇半晌,方道:“在下也得去了。失陪!”说罢,便逃也似起身离去。
屋里的气氛静得有些压抑。
“来人,把那些雀儿轰走!太吵了!”淀夫人高亢的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大家抬头一看,院中果然有麻雀。一个侍女忙站起来,拍手呼喝,却并不能轰走那些不知人之可怕的鸟雀。
“去!”侍女又大呼一声。
“吵死了!拿东西砸!”淀夫人再次发作。
在座的老女人反而松了口气。夫人怨气满怀,若把一腔怒气都撒出来倒好了。众人再次感到秀赖的重要。没了秀赖,这大坂城还有何意义?太阁唯一的血脉,便是支撑城池的全部。后继无人,家族必将崩溃。但还不仅如此,没了秀赖,就没了淀夫人,众人的美梦、虚荣、争斗等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捐了无数黄金,修建了几十座寺庙神社,到底有何用?正荣尼正想到这里,淀夫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除了和众人同样的想法,她还有深切的母爱。
“夫人,还有希望。”飨庭局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虔诚地祈祷起来。
“飨庭,我再也不靠任何人!”
“但是,就这样让少君……”
“好了!神佛根本不向着我!不用他们了!谁也不用!”淀夫人大吼,旋紧紧咬住嘴唇,又哭了起来,全身亦剧烈地颤抖,“还有办法。收养阿龟的儿子,阿万的儿子也行。”她说罢,又开始发呆。
人生苦短的悲伤掠过淀夫人心头时,原本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的秀赖病室前,有乐下决心开个更大的玩笑。他带着千姬一进入室内,立刻把侍医轰了出去。
“来,您好生握着少君的手。这样,少君的痛苦就转移到您身上了,便会轻松许多。”有乐以此为乐。
千姬听话地握住秀赖的手。
秀赖刚退烧不久,半睁双眼,迷茫地看着千姬,样子甚是憔悴。“少君,您好些了吗?”
千姬一脸严肃,将脸凑到秀赖眼前,“您感觉好些了吗?”
有乐道:“少夫人难受吗?您有多难受,少君就能轻松多少。”
千姬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屏住呼吸,聆听自己的心跳。她当真希望分担秀赖的痛苦,那样子无比可爱。
“怎样,感到有些痛苦了?”
千姬悲伤地摇了摇头,“唔,还没感到疼痛。许是阿千的心意还未传达过去。”
“那怎生是好?”
此时,片桐市正走了进来,有乐示意他莫要做声。
“唉!阿千变得痛苦就好了。”千姬眼中涌上泪水,倏地滴落到秀赖脸上。秀赖的眼睛闭上了。
有乐眯起眼盯着二人,看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带煎豆了吗?”
千姬好像猛然省悟过来,忙伸手向怀中摸去。
“把那些煎豆种上吧。您种的时候,心里要想,愿代少君生病……但这样,您可能真的会生病。您不怕吗?”
千姬想了想,明白过来,使劲点了点头。
“少夫人是不是说过,死且不惧?”
千姬再次紧张地点了点头,悄悄抽出手,嘴唇紧闭,从衣内掏出煎得乌黑的豆子,“在屋檐下种,可好?”
有乐心生怜悯,起身跟着千姬走到房外,“种和年龄一般多的……是吧?”
“是,已经数好了。只要不发芽,少君就有救!”
“不,不仅如此,少夫人您愿以己身替少君受苦,这片真心也大有助益啊。”有乐终于被千姬折服。
千姬拿着有乐给他的怀剑在屋外挖土,一粒一粒种下烤焦的豆子。她动几下小嘴,闭一闭眼睛,如此反复,似在不断祈祷。
“好了好了。够数了吧?来,洗洗手进屋去吧!”有乐仿佛亦变得单纯。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千姬种下豆子,眼圈渐渐红了。
“真的便好了?”
“好了。”有乐把千姬引上阶,亲自捧来盆,端了水给千姬洗手,道:“好了,这样就能继续握着少君的手了。”
千姬的纯真使有乐感动,他愈想演下去。
千姬再次握住秀赖的手。有乐凑近且元耳边道:“再叫个医士来。不过告诉他听我的。一定告诉他,什么也不可多说!”然后,有乐使劲摇醒秀赖,“少君!哎呀,您脸色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奇迹,奇迹啊!您觉得怎样?什么?好了很多……是吗?那您起来吧!”
虽说有乐一贯性情粗放,却也有些过头了。他身上流着与信长公一样异于常人的血。信长公致力于“天下布武”,有乐则对一切都冷嘲热讽,取笑别人的天真与愚钝,并以此为乐。此时,他硬生生让莫名其妙的秀赖坐起来。
“先生,过来过来!”有乐连声道,“少君病情有变!赶紧去禀报淀夫人,有好转的迹象!看啊,这生气勃勃的脸色……”
一位医士急急进来。
“快过来,快!”有乐冲着一脸茫然的医士大喊,“真是奇迹!还说少君得了天花,情况不妙。根本不是!已经治好了,真是奇迹啊!这都多亏少夫人一片真心啊!”
千姬一直微笑着,满心欢喜地看着秀赖,却不免有些尴尬。
“了不得。不过,少夫人害羞了。”
人人都有些违背常理的举动,却不似有乐那般极端。他发现千姬颇为认真,立刻热情高涨;而当人们激切起来,他又会把人从高处拽下来。
“这可不行。少君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啊,没有脉搏!这可不行,少夫人,可有些麻烦了!”
清楚有乐性情的人听了这话,也就一笑而过,但千姬对他乃是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的祈祷一定灵验。她握着秀赖的手,立刻仰头问有乐:“您说什么?”
有乐把慌慌张张想扶住秀赖的片桐且元推到一旁,又骂正给秀赖把脉的医士:“笨蛋!不能那样对病人!快拿些开窍的药来!”
医士手忙脚乱,一边给秀赖把脉,一边试着唤醒他。
秀赖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视线落在了千姬和医士身上。
有乐端端正正坐着,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他正在等待淀夫人的脚步声,“哈,市正,我听见有人来了。”
“好像女人们都来了。”
“好啊,就让我来给她们解释吧。只要把实情给她们说清楚就是。”
片桐且元也有同感,点点头。
“先生别说话!”有乐阻住医士。
且元本想先把秀赖并未患天花一事,隐瞒一段时日,既然有乐愿意解释,可算帮了大忙。
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拉门打开的一瞬间,有乐伏身行礼,“夫人,恭喜!奇迹发生了!”
淀夫人呆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君已醒了?”之前她听说秀赖随时都可能断气,现在居然看见他好端端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怎不惊讶万分?
“之前,先生说少君坚持不了多久,我遂让少夫人握着少君的手。少夫人为少君祈祷,情愿代他生病。”且元道。
淀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被侍医搀扶着的千姬。千姬确实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母亲大人,您别站着了,请到这边来坐。”
淀夫人看了看身边跪着的女人们,突然号啕大哭。
有乐静静退立一旁,轮番打量着众人,心中翻腾不已。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无比有趣的人生大戏,角色全到齐了,演的则是生死之间的大事,可谓精彩绝伦。
淀夫人哭完,快步走向秀赖,颤抖着抓住他,“果然是老天有眼啊……”她异常激切,声音含混不清,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狂乱地用脸去蹭秀赖。也许她在感慨,在寺院神社所作的祈祷终非无用之功。
飨庭局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宇,正荣尼则双掌合十,口中不断称颂。有乐只心中暗笑。飨庭局也许认为,此乃天主眷顾,正荣尼则必以为,此即观世音菩萨的慈悲。只有片桐且元手足无措,如个蹩脚的角色。
秀赖惊讶地看着千姬,千姬被侍医搀扶着,已然放心了许多。
淀夫人终于意识到了千姬在身边。在此之前,她眼中只有秀赖,心中也只有秀赖。
“阿千,”她的手离开了秀赖,“阿千做了些什么?方才片桐大人说过,是吧,有乐?”
有乐想,终于又轮到自己出场了,他忙调整心绪,正色道:“是。像这般奇迹,在下以前从未见过。”
“阿千做了什么?”
“少夫人先是握住少君的手。”
“然后呢?”
“少夫人开始念叨:天上的神灵啊,就用我的性命换少君一命吧!”
“在此之前,少君重病卧床?”
“是,生命垂危。对吧,且元?”
“是。”
“少夫人祈祷的同时,天空飘来奇异的紫色祥云。对,既非绿色,亦非蓝色,而是紫色的如烟一样的轻云,从庭院飘了进来,好像被什么牵引。”
“紫云?”
“然后,那些云包裹住少君和少夫人。此时,少君口中发出呜呜声响。对吧,且元?”
且元肩头微沉,不太自然地点头。
片桐且元虽知有乐喜捉弄人,却未想他竟如此过头,倘若自己一味沉默,有乐会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来。当然,有乐乃是希望能借此缓和德川和丰臣的关系,且元才未打断他,但他胡说什么紫云缭绕,实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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