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心生戒备,旋又自责不已:我怎还对大贺弥四郎之事心有余悸?长安也知道弥四郎一事,他的才能和勤奋非弥四郎可比。弥四郎仅仅为了做一区区大名,便背叛了家康,但长安无那般幼稚。只要他用心奉公,区区大名之位必不在话下。
说不定乃是佛祖派他来助我。家康想到这里,又有些自责——在这个世上,何人不是佛祖所派?
长安为家康提供了各种各样为政的建议,以盗治盗便是其中之一。世问许多人无路可走,否则,他们何苦铤而走险为匪为盗?冷静一想,他们亦是乱世受害之人。对于偷盗,若是一味防之堵之责之骂之,均无济于事。只有为他们寻到一份活计,让他们可生存下去,方能说服他们,让其知偷盗乃是一“恶”。总之,三甚内之一的鸢泽甚内成了缉盗头目,他的属下都曾做过盗贼。后来他改名古着甚内,成了包揽江户所有旧衣铺的大贾。
这些盗贼,背着袋子,袋子上挂木牌,上有官印。二人一组,约十数组,整日在江户走街串巷,嘴里喊着:“收旧衣,旧衣。”若是碰见可疑之人,便立即向官府报告。因是二人一组,即便有一人想放跑盗贼,也是不行。故,众寻常盗贼多被这二人说服,投奔甚内,从事正业。
甚内得到了一条街,开了旧衣铺,将收来的旧衣转卖于人。他不想失去这个权力,遂严格监视下属。
总之,给盗贼一份活计,以方便他们负责治安,也可活用旧衣,以弥补因人口增加而致的衣物不足,真可谓一举多得。他们虽为盗贼,却因背着有官府标记的袋子,不敢行窃。大久保长安能不断想出此类点子。家康亦愈发信任他,提拔他自是无可厚非。
一到天下太平,人便会各显其能,与在战场上一样,有人擅耍枪,有些擅驱马,有人则长于大刀火枪。大久保长安拥有奇异的才能,他知人各有用。
城中原有一口大钟,因为离家康居处甚近,便搬到了石町附近,在那里建了城内唯一的钟楼。推荐曾是奈良兴福寺的喝食行者、法名莲宗的撞钟人源七的亦是长安,他还让本町二丁目的泷山弥次兵卫用瓦覆盖屋顶。石町的撞钟由源七的子孙世袭,而首先用瓦盖屋顶的泷山弥次兵卫家,也一举成为江户名门。
庆长六年十一月初二,骏河町幸之丞家走水,大火蔓延,损失巨大,从此城中禁用茅草苫屋,改用木板,但谁也未想到瓦葺屋顶。而弥次兵卫用瓦盖屋顶,因此他家门前一时人山人海,都来看新鲜。
于是,弥次兵卫便有了一个诨名“半瓦弥次兵卫”。事情迅速传遍江户,不久便有多人效仿。
人们纷纷填充洼处,请封宅地,却无人愿意要街市拐角处。这等地方既有被盗贼光顾之险,费用也会因为外墙和望楼而增加。得知此事,长安马上向秀忠建议:“大人看这样如何:愿意安家在僻角处的人特许谒见。”
“特许谒见?”
“如此,他们为提高威望,便会争相把家安于僻处。那些地方若是空地,城镇看起来便显荒芜,那断断不可。”
秀忠半信半疑答应下来,不到两月,僻角处便已是房屋满布。不仅房屋建满,而且地价暴涨。庆长八年,面向大路的宅地或是免费,或是以一二两金出让,但到了庆长十九年,却暴涨到原来的一百倍!长安的奇思妙想和适时鼓动,几已建起了半座江户城。
实际上,长安自己也从此中得到了无限乐趣。筑城建池乃我的天性,他这般想。
但他有无塑造人才的能耐呢?
在得到秀忠的信任之后,长安为忠辉在浅草河岸请封了一块大大的建府之地。在此之前,忠辉一直和母亲同住于骏府,还没去过自己的领地州中岛。
长安现在必须前往骏府,和已经年满十二岁的忠辉一起,前往海津城。
忠辉重臣都陆续进驻信州。忠辉同母异父姐姐的夫婿花井远江守吉成入住忠辉的居城海津,作为城代处理政务。饭山城为皆川山城守广照驻守,长沼城驻的是山田隼人正胜重,牧之岛城驻守为松平筑后守信直。表面上,是这四人与长安一起合议处理政务,实际上,无长安的指点,诸事万难进行。
从城池格局、新田开发到道路桥梁,一切都似在传达家康的真意——长安运用他所长所能,指挥众人。
忠辉既为家康六子,不久便当被委以官职,至少当是从四品的左近卫权少将,亦会在江户城下获赐府宅之地。
长安看到变化的江户,渐渐神驰:应如何调教忠辉?他常常想起和忠辉差不多大小的秀赖,想起在大坂城看到的金块,他的心在燃烧。
秀赖乃太阁之子,而忠辉为家康之后,他大久保长安拥有探掘金矿的特殊本事。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才对那黄金念念不忘。
首先得好生培养忠辉,让他超过秀赖,只是长安似尚未下定决心。或许,人人心中皆有一种模糊而永恒的征服之念,长安即是如此。
忠辉的婚约已定,女方为奥州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此事庆长四年便已确定。媒人为茶人今井宗薰。长安心中甚是清楚,这不过两方父亲为自己的未来而做的一笔交易。
必须巩固与伊达的关系。于是,长安为忠辉请封府地时,并未请求在长盘桥附近建宅,而要求建在奥州官道附近的浅草。已对长安大为信任的家康自然准了此求。于是,长安迅速筑起一座豪宅,竣工以后,亲自前往骏府迎接忠辉。长安想让忠辉住进浅草新邸,待父子见过面后,再将他送往川中岛。
那时,大名纷纷请得自己的宅地,广为筑府。忠辉大门对面的前田府蔚为壮观,为了给芳春院居住,在庆长五年便已建成。这是在江户修建的第一座大名府邸。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也随后提出请求,他们想通过筑府,让诸大名把目光投向江户,努力为家康造势。之后,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锅岛胜重、毛利辉元、岛津义久、上杉景胜的宅地也依次确定。
家康已为征夷大将军,要是在江户没有府邸,势难保障自家安危。筑将军幕府,实乃无奈之举。向天下大名征收的江户城修缮费用,实际上用在了修建大名自家的府邸上。而且一旦开始修建,便不知不觉相互攀比,一个比一个建得豪华。就连加藤清正,得封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内两处地方,在食违门内建了千叠屋,内分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金,栏杆上雕着桔梗,门的拉手亦装饰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仅是在诸大名府邸建成之后,江户便已成为天下第一大城。
长安带着十二岁的忠辉,穿过喧闹的街区,到了浅草门外的府邸。新府面奥州官道,背松林掩映、白沙满滩的隅田川。
忠辉生母茶阿局也跟了过来,默默地望着新建的府邸,甚是惊讶。
三人在府内转了一圈,回到忠辉房内,茶阿局首先道:“横木上雕刻的似是将军大人家纹,将军大人知道吗?”
长安似早有准备,马上回道:“不,这是不才的主意。”
“这样不妥。”茶阿局道,“辰千代虽为将军之子,但自承袭了长泽松平姓氏,成为下总佐仓城主之后,便是松平上总介忠辉。不经许可,擅用德川家纹,若是将军大人怪罪,当如何是好?”
但长安却没回答,他看着坐在母亲上首、威风凛凛的忠辉,出了神。忠辉比上次看见时,壮实多了。秀赖是个靠不住的俊美男子,忠辉的俊美却让人放心而欣慰。将这么一个孩子托付给我,我大久保长安若是没有一番作为……他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些。
“长安,你看什么?这么出神。”
听到茶阿局的询问,长安才回过神,对茶阿局点头一笑,道:“夫人,关于是问,在下想问问公子。公子,如夫人所言,府里雕刻的花纹并非松平家纹,这是为何?”
“嗯。”忠辉扬眉想了想,笑道,“此非忠辉自己建筑,乃父亲大人令人建了让我住的。故,可用父亲大人家纹,是否?”
长安使劲拍拍膝头,满脸堆笑:“说得好!夫人,您明白了吧?即便继承了长泽家,公子仍是将军之子。而且,长安虽奉命做了公子家老,但同时也是将军大人的所务奉行。所务奉行奉将军之命,筑建府邸送与公子,故在家纹一事上不会遭任何非议。公子啊,您看到这家纹,切切要记得将军大人恩情,当时时刻刻挂怀将军大人安危。”
“我明白,你是让我孝敬父亲大人。”
“对。在下还有一事,想问问公子。”
好胜的忠辉似很喜欢这样的问答,往前挪了一步,“何事?你说。
“将军大人,哦,不,也可说乃是长安,为何将公子的府邸建在了浅草,而未选在城中?”
“嗯,景色好,有河,忠辉喜欢。仅仅是这些吗?肯定不是。”
“不是。”
“当是:诸大名一有异动,便可关起浅草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长安一脸得意转向茶阿局:“夫人,公子的气度,您都看到了吧?”
“是啊,很聪明。”
“在下想让夫人给予奖赏。”
“给你吗?”
“不,给公子。”
“什么给他?”
“夫人莫要和公子同住,而当回到将军大人身边,终老侍奉将军大人。”
“可将军大人明言我可与孩子住在一起。”
“不。人一生可能会犯错,也会遇谗中伤。那时,若夫人在将军大人身边,那些人便无处置喙。此事务请答应。这便是在下为公子求的奖赏。”
茶阿局皱起眉头。她明白长安的意思,但这个“奖赏”对一个女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下决心。她已经三十五岁,家康也已说过让她和忠辉住在一处。她若提出想回到家康身边,家康和其他侧室会怎生评说?
女人过了三十三,便要主动提出不再侍寝,若还恋恋不舍缠住男人,便会被人讥为好色不检。而且,家康将她与前夫远州金谷村铁匠所生女儿视若己出,抚养成人,还嫁与了忠辉家老花井远江守吉成。吉成原是擅小鼓和谣曲的艺人。当然,家康乃是看中了他的才能,才选为茶阿局女婿。因而,家康亦想让她与儿女一处,安享晚年。
“夫人,您不同意吗?您也看到了,公子性情刚烈,极有可能招人谗间,即便是生身父亲,亦不无可能生出误会。但若有夫人在将军身边周旋,自会有惊无险。即便您什么话都不说,那些想谗言中伤公子的奸人,也不敢出来怪。万事有备无患,小心不为过。”
“这个我明白。可是……”茶阿局大概想起了早已久违的闺中之事,脸上现出一抹绯红。不等她说完,长安又道:“夫人什么也不必说了。夫人的心事,长安这个年纪自然明白。夫人就对将军说,绝非因为私心和嫉妒,而是出于对将军大人的感恩之情。”
“感恩之情?”
“是。夫人就说,将军大人不仅对公子,对花井的夫人也体贴人微,百般关照,故于心不安,想留在大人身边,管理内庭,以报大人厚恩。”
“管理内庭?”
“是。只要夫人怀有感恩之心,将军大人必能应允。”
“是我误会了。”
“这般终老一生,反而……是忘恩负义。此中曲直,还望夫人明白。”
“或许你说得有理。”茶阿局终被长安说服。
忠辉倔强的性情,更多遗传自其母茶阿局。茶阿局前夫乃是叫八五郎的铁匠。当年死于非命,茶阿便去家康处告状,报了仇。现在她虽已成了将军侧室,天性却未改变。长安亦才巧舌如簧,终是说动了她。
“是啊,还得看我是出于何种心思。”说这话时,茶阿局眼里放出异彩。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终结,可现在突然又重新找到了目标。在将军大人身边,只要并非一心只想得到将军大人宠幸,自有许多效力途径。年轻的侧室虽然众多,可皆太年轻,定有诸多不周之处。
“我就当自己是个男儿,侍奉将军大人。如此甚好。”
“夫人说的是。”长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往前探了探身,“其他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将军身边虽然仆从众多,但有些事只有女人才能做。而公子的母亲却想到了,果然与其他女子不同。将军大人定会这般感叹,这种感叹必会转化为对公子的关爱。”
“我试试,不,我去请求大人。”
“长安感激不尽。长安还想尽快把公子的婚事办了。”
“这个不用太急。”
“在下明白。花井大人派人来禀告了领内情况。有三件大事:一,在贯通稻积、善光寺、丹波岛和屋代的各驿站设立传马之制,确保领内交通便利。二,在裾花川筑堤,防止洪灾。三,开渠引犀川水,将荒地变成肥田。在下想有了政绩,再提婚事。”
“对,这才是头等大事。若无非凡的功绩,即便是自己的儿女,将军大人也不会同意。”
“请夫人放心,此事自有长安安排。”长安拍了拍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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