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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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5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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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还趾高气扬,对女人不屑一顾。正因如此,阿袖愈发伤心。她早就把三成看透了,他是比寻常之人更敏感的男子,是自己让他踏上了黄泉之路。一想到这些,阿袖就心如刀绞。

“阿袖,”高台院又道,“你还只是站在地狱边缘,只要把目光转向别处即可。”

“是。”

“你对治部固然有情,那是因为你有一颗慈悲之心。但纵然同样是慈悲之心,也有上品、下品之别。你要把自己的心放在上品的位置,好生祭奠治部。”

“是。”

“真是明日处斩,你就去亲眼看看吧。如此,你也当明白治部乃是带着何种希望、何种心思踏上黄泉之路的。你最好再为治部筑一座坟。治部似与东福寺僧人颇有交情,你就把坟墓筑到那里,时时为他焚香祷祝吧。”

“多谢夫人指点。”阿袖伏在地上,强忍住眼泪。她知高台院在担心什么。但愈是明白,她的心愈不安,因为她并不能接受高台院的建议。

“你恐还未真正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太为难自己,先退下去歇息吧。明日去为治部送行,再回这里。这是我的命令。至于我让不让你走,是今后的事。”

“是。”阿袖默默低下头,出了房间。回到自己房里,她便发起呆来。秋日渐尽,天气明显转凉,可阿袖感受不到秋凉。她的心比天气还凉,身体里的意志和气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堆灰烬。

此夜究竟有未入睡,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睁开眼睛,已是清晨,几只小鸟在院中啁啾。

阿袖起床,对庆顺尼说了一声,便如同掉了魂似的,向六条河滩方向而去。

一上街道,一股腾腾的杀气扑面而来。街上行人比平素要多。官府已经通告了押三成等人赴刑场的路线:从堀川出水的所司代府邸出来,穿过十字路口,再走下室町进入寺町,然后穿过洛中到达六条河滩。虽然亦无异常,阿袖却总觉得遇到的人面上都充满杀气。

阿袖尽量拣人少处走,径直赶往寺町。本想从那里跟在三成后边一直赶到六条河滩,可她赶到一看,四下依然静悄悄一片。

太早了,阿袖嘟囔着。这一带并无一处可供人久坐的地方,她遂沿着山路慢慢走到四条,然后再折回,如此反复。

今日要处斩的并非只有三成一人,惠琼和小西行长也要一并问斩。三人都应在囚车内,在城里游示一圈后,一并处死。

他究竟会以何面目面对世人?阿袖真想知,可又害怕看。她不当畏惧才是,她品尝过世间疾苦,经受过无尽的磨难,这些已远胜过三成带给她的苦痛,又怎还有恐惧?

在寺町,阿袖终于碰上了人潮。

“啊,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真的,那么多尘土。跟在车后面的都是人啊。”

“看样子,全都是跟到六条河滩看热闹的。”

阿袖实在听不下去,独自向河滩走去。

天空响晴。若是平常,会是个适于散步的无可挑剔的好日子,可不知为何,阿袖总觉嗓子发干,身子发冷。

这么多人,凑到近前也看不清什么,还是先赶到六条河滩,再寻个看得清的地方为他祈祷吧。若三成看到她,一定会报以微笑——斯时他还有勇气微笑吗?

车队似乎已抵达寺町。那里早就挤满了人,尘土飞扬。

阿袖决定,在赶到刑场之前决不回头,遂加快了脚步。正在此时,身后跟来四五个人,只听其中一人喊道:“前边那人,是阿袖夫人吗?”

听见有人招呼,阿袖猛地收住脚步。

“哦,果然没错。”只见一人快步赶上来,上下打量着阿袖,正是本阿弥光悦,“我知道你一定会前来送行,是啊,我也忍不住。”

“这……”

“阿袖夫人,咱们边走边谈。此前,我一直在内心鄙视治部。可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错了。治部大人实在是这个乱世的可悲男儿啊。”本阿弥光悦很是激切。

没想到从前彻头彻尾厌恶三成的光悦,口中居然说出这种话,阿袖不觉放慢脚步:“哦?”

光悦使劲点头,与阿袖并行,“治部大人是乱世的可悲男儿。若这么说还不合适,那他就是为太阁大人而死。总之,治部大人并非凡夫俗子。”

“您为何改变了对治部的看法?”

“在寺町歇息的时候,治部大人对卫兵说,他喉咙发干,想喝水。”

阿袖咽了口唾沫。她的喉咙也干得冒烟。

“可附近没有水,卫兵就从自己腰间取出些柿饼递给治部大人。”

“柿饼?”

“是。柔软可口的柿饼。那武士还说,以柿子代水,喉咙亦可滋润些。”

“唉。”

“不料,治部却说柿子生痰,断然拒绝了。”

“哦?”

“那武士猛沉下脸来,嘲弄说,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了,还有闲工夫论养生之道。”光悦边察看阿袖反应,边继续道,“结果治部大人厉声斥责起来,道:所谓大丈夫,即使到了断气的那一刻,也要珍重身体。”

“哦。”阿袖失望了。看来,三成已放弃了无谓的抗争,悠然旁观自己最后的一程生命旅途了。

“这不是寻常败者的心境。若是凡俗之人,此时早已向命运低头,只剩一片茫然。可治部却还带着自信斥责别人。若非他天生才智出众,也不能发起这样大的战事啊。”

听到这话,阿袖目不转睛盯着光悦。光悦和阿袖截然相反,他似对三成的傲慢甚是钦佩。他意犹未尽,继续慷慨激昂道:“这终究是太阁大人不对。治部如此聪明,怎会做出这等傻事?定是太阁对治部说了什么。久而久之,治部这样绝顶聪明之人也产生了错觉,误以为太阁亦憎恨内府。所以,此次骚乱纯属误会。”

阿袖不答,单是悄悄离光悦远了些。光悦的感慨,乃是阿袖从未想过,颇为意外。

“阿袖,其实,这样的例子,世间比比皆是。比如,别人眼中的一对恩爱夫妻,孩子的母亲却是牢骚满腹,在丈夫面前不敢发怒,只好在孩子面前抱怨。长此以往,孩子就会把父亲视为仇敌,遂和父亲争吵,结果母亲反倒颇为为难。这种事常有发生。”

“先生言之有理。”

“误引了孩子的,正是母亲的牢骚。我认为,已故太阁、内府、治部,便是这种关系。太阁与内府并非不合,但是,他却像那个爱发牢骚的母亲,因内府的存在而觉备受压迫。这便是太阁的不足之处。他必频频在治部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牢骚。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地下着急:治部,万万不要胡来,会毁了丰臣氏……而治部亦产生了错觉,以为太阁与内府一团和气只是假相。造成这种结局的,乃是太阁。对自身如此严格要求的一个人,在临终之前,还对别人所犯的错误大发脾气。至今,我仍然对太阁大为不满。”说着,光悦把嘴贴到阿袖耳边,“如此一来,万事皆休。光悦也只好在心里为他祈祷了。”

阿袖对光悦的意思依然似懂非懂。当她真正明白此意,觉得异常狼狈时,二人已到了刑场,看到三成。

三成着一件水色小袖,双手反剪,却昂首挺胸,傲然走进刑场。他目不斜视,若无其事望着前方,径直登上了刑台。他尽管脸颊瘦削不少,但面色红润,嘴唇也异样地发红。显然,他还在竭力展示自己的傲气。

紧接着被拉来的乃是小西行长,他双眼微闭,表情异常平静。小西乃洋教徒,看起来甚是平和,或许此时他正在描绘着天堂景象。

第三个自是惠琼,他东张西望走进刑场,脸色同样平静,仿佛终已顿悟了。

阿袖耳边又传来光悦的私语声:“全都是假的。小西想紧紧抓住天主不放,安国寺则故作深沉,妄想从苦海逃脱。他们难道全然不知生命之贵?只有治部丝毫无矫揉造作,只有他死得可惜。”

此时,七条道场的上人、时宗金光寺的游行上人也来了,他们是来为三人念经超度的。

阿袖无心再附和光悦。在她看来,小西行长和惠琼都已悟透了,只有三成还在执著的业火中徘徊。但阿袖无暇再思量谁对谁错。

几块石头从栅栏外投了进去。其中一块落到惠琼肩上,又滚到三成脚上。惠琼回头微笑,三成依然目不斜视。

士卒装未见,并不斥责。

当地铺了三张草席,每张席旁各放一只白色水桶。刽子手单腿跪在水桶旁,个个神情严肃。

待三人走上各自的刑台,七条道场的上人躬身施了一礼,与两名弟子开始诵经。

突然,一直两眼望天的三成一脸冷峻地开口道:“虽然我不知你乃何处僧人,但诵经就不必了。”

三成语出,一时间,栅栏内外鸦雀无声。

“施主不必操心,贫僧乃是自愿而来。”上人温和地说道。

“不!”上人话音未落,三成就怒吼道,“我不喜接受别人施舍。我信奉的乃是法华宗,你不必多此一举。”

阿袖全身发抖:三成已经彻底沦落为一个魔鬼了,究竟是谁让他变成了这样?

就在阿袖胡思乱想时,三成也影响了另外两个受刑者。此前一直颇为平静的小西行长和惠琼皆颇吃惊。

恐怕在被拖到这里之前,三人已因彼此憎恶而决裂,并为此痛苦不堪。在惠琼看来,三成乃是令人痛恨的主谋。而在三成眼中,惠琼不过毫不负责的夸夸其谈之徒,他让毛利背叛了两军。而对于小西行长,关键时刻,三成拒绝了他的建议,坐失战机,令人怨恨。但此刻,这三人已为一体。

“对。”行长道,“我也免了。我要去见天主,你不必在此啰嗦。”

“贫僧也不需要,贫僧乃是禅宗信徒。”

若三成的一声怒喝在战场上如此见效,结果又当如何?

七条道场的上人悲哀地望了望三人,匆忙离去。上人离去之后,三人分别坐在了草席上。

艳阳高照,河水的潺潺声清澈入耳,围观人群鸦雀无声。渐渐的,阿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莫非人生真的就如一场梦?这些人被杀之后,才会有真正的人生?真是这样的话,眼前的六条河滩,不正是一个大娩室吗?

奥平信昌正在对手下吩咐什么,然而,对于阿袖,他们远在天边。他们只是待在这个娩室近旁,与人的生死了无关系。至于那些刽子手,就更加渺小,他们只是在此徘徊,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

刀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三成、行长、惠琼三人顿时身首异处,尸身无力地倒向前方,在这一瞬问,阿袖似乎听到另一个世间婴儿的啼哭。

人群开始骚动。首级和尸身都不见了,下人们正在冲刷洒溅于地的血迹。

阿袖摇摇晃晃站起身。她耳畔还萦绕着婴儿的啼哭。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怎么走,又走向了哪里,她都不知。

在人群的推挤下,阿袖来到三条大桥,看到了挂在那里的—颗头颅。但它们此时已和刚才被拉到刑场的三人毫无关系了。在阿袖眼里,他们俨然只是三条大桥的摆设,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悲哀。

阿袖像是走到了一幢空房子门前,然后又返回了六条河滩。为何返回,她亦茫然不知。难道是在三条大桥桥头的人头,令她返回河滩来寻找旧迹?

刑场的篱笆已被拆掉,连血迹都没有了。只有些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一切均如幻影。

太阳西斜,未几,四面暗了下来。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成了一条火红的带子。阿袖早已不知晨昏——我是因为找三成才来这里的吗?真是这样,见到三成之后,又当说些什么才是?要向他道歉,说自己什么忙也没帮上;还是去问他,为何临死时还那般愤怒?不,最关心的当是三成究竟是死了,还是业已重生?真能重生的话,他究竟去了哪里?

阿袖呆呆坐在河滩上,泪如雨下。

夜幕降临,阿袖还不想离去。脚下的石头在渐渐变凉,暮霭也从东山向这边飘来。阿袖回忆着过往的一幕一幕。

暗示三成破釜沉舟的,不正是阿袖自己吗?她今日果然看到了这样一个石田三成。

纵然真如本阿弥光悦所言,三成大义凛然,气势远胜行长和惠琼,阿袖也丝毫不为之心安。拜三成“意志坚强”所赐,他的父亲、兄弟、妻儿都离开了这个人世。

不只是他的亲人,这次战事,不知导致了多少人哭泣、诅咒,而又无奈地从这个世上消失。

阿袖怎能无视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心平气和地活下去?她的眼睛捂不住,她的耳朵塞不住。她要为所有亡人祷告。

阿袖站起身来。风吹走了流云,星空甚是美丽。阿袖想不起已是什么时辰,也已浑然忘记高台院。此际她脑海里,只有三成的面容、三成昂首挺胸走上刑台的身姿,以及三成曾颇为虔诚地聆听其教诲的大德寺三玄院宗圆大师的面目。

为何和尚的面容会浮现在脑海中?阿袖吃了一惊。她不得不接受事实,否则,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到三玄院去找宗圆和尚,求他为三成修一座塔,就在寺院一隅,自己也追随三成而去。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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