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明白?”
“石田尚敌视内府,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阴谋。此次趁内府搬到大坂之机,企图生不利之心。至于主谋究竟是前田肥前守还是浅野弹正,完全是凭空捏造,其目的就是通过这些流言,在内府周遭造些疑虑……我说得可对?”
“丝毫不错!”光悦激动地点点头,“治部的心思是:内府身边自是戒备森严,他们无得手之机,但在前田、浅野和内府之间泼一盆冷水也不错。”
“我也赞同你的看法,绝不能让他得手。前田也绝无背叛内府之意——以天下为重的本阿弥光悦都这么担保了。哈哈哈,我明白,明白。我立刻赶往伏见,把这些转告内府。”
“哈哈,先生见笑。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不想右府和太阁呕心沥血开创的太平之世,再次陷入混乱。但凡有心之人,心里都有一面明镜,都认为下一个天下人非德川内府莫属。此亦是顺应天意……总之,还请茶屋先生定要把光悦的意思转达内府,拜托了。”
光悦与茶屋又闲聊了片刻,谈了最近令他痴迷不已的长次郎陶器之类,方才告辞而去。光悦一走,茶屋四郎次郎立刻令人备轿,直奔伏见城。
关于从伏见搬至大坂一事,世上传闻甚多,究竟孰真孰假,甚至连茶屋四郎次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事的起因,还是今春石田三成逃到德川府一事。世人听说三成逃到德川府,都认为他是自投罗网。可令人诧异的是,三成竟在家康的护佑下平安回到了居城——近江佐和山城。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垂头丧气、面面相觑,真正不可思议,这是谁都没料到的结局。
当时,就连茶屋四郎次郎也不知所措。家康不止帮了三成,还为此与一路追到伏见的七将发生了激烈争吵,招致七将与他反目。家康还担心三成在归途中发生意外,特意派中老堀尾吉晴和三河守秀康率领重兵,亲自把三成护送至大津。秀康为秀忠兄长,曾为秀吉养子,现已继承结城家。
世人的诧异毫不奇怪。对于家康的热心相助,三成满含热泪,千恩万谢,还特意把家传宝物——正宗名刀赠与结城秀康,以表谢意。“当时情形乃小人亲眼所见。看来,内府与治部真乃惺惺相惜……”结城家的一个家臣特意把当时情形详细禀告了茶屋。
家康离开向岛府邸搬回伏见城时,正好是三成平安回到佐和山城之后的第六日,即庆长四年闰三月十三。
“真令人难以置信。内府帮助治部,难道是出于这个目的?”有人议论道,三成不反对家康入住伏见城,乃是对家康救自己一命的补偿。
留守伏见城的乃前田玄以和长束正家二奉行,他们轮流负责守城。当日,与前田玄以有亲戚关系的堀尾吉晴称进城有事,欲借钥匙一用。前田玄以便毫无戒备将钥匙交与了他。结果吉晴迅速开了城门,让家康及其家臣悉数入城,并把所有仓库的钥匙都交与了家康。
这样一来,人们又有了新的推测。京城与伏见的百姓,亦议论纷纷。
“原来内府早就安排好一切,先把令人头疼的治部赶回领内,再进入伏见城。”
“不可能!要进伏见城,根本用不着帮助治部,更不用说派兵把治部送回领内。”
“可先卖一个人情,事后,治部不就不好反对了吗?”
家康进入伏见城,立刻和毛利辉元交换了誓书,紧接着与岛津义弘、岛津忠恒等人也互交永好誓书。四月下旬,家康让六子忠辉与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订下婚约,接着,又允许在京大名回乡整顿政务。无论是入驻伏见城,还是与岛津等大名亲近、准许各大名回乡,在世人眼中,无疑是一系列目中无人、强硬十足的举措。
但茶屋深知家康这些举动的苦心:都是为了避免骚乱发生,维持太平局势。家康不啻是把棋子毫不犹豫地下在了该下的位置……就在这时,光悦来造访了。
家康果真要在今秋进驻大坂?茶屋难以推测。表面上,茶屋四郎次郎是专门为达官贵人供应绸料的“御用商人”,但德川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人把他当普通商家对待。
平日里,茶屋只需让管家通报一声,就立刻被请进去,已然成为惯例。可这日,管家却说有客来访,让他等了小半个时辰。茶屋深以为奇,便向一直与他相交颇深的板仓胜重打听消息。板仓胜重微微摇头道:“不清楚。大人正与大和柳生村的一位长者说话,据说此人精通兵法。”
“柳生村的长者?”
“是,此人自称石舟斋,看上去性情怪异。其号意为石头所造之船,故无法漂浮于世。本名似乎叫作……对了,似叫柳生宗严。大宗之宗,严厉之严。”
“柳生宗严……他和大人怎生相识的?”
“大人特意请他来,请教剑术,还跟以前对待天海一样,郑重行了师礼。大人真像孩子。”
“既是老师,大人是否时常遭他训斥?”
“是。可大人一旦向人求教,就立刻变成了纯真的孩童、乖巧温顺的猫。想想平日里让我们心惊胆战的大人,如今居然这个样子,真不可思议。”
听到这里,茶屋四郎次郎已对家康的心思明白几分了:他定在为什么而苦恼。与之谈话者既是“剑术高手”,那他定是在为与战事有关之事而困惑。事情或许真如光悦所言,家康恐已觉察到了石田的歹意。
许久,本多正信才来请茶屋。以前茶屋并不甚喜正信。他觉得,正信虽满腹才华,却阴沉有余、仁爱不足。但最近,茶屋却发现正信给他的阴森感逐渐消失,不禁内省:这不仅仅是因为正信随着年龄增长而成熟老练,更是其不断受到家康仁心感化的缘故。
“茶屋先生,快随我来。大人要特意为你引见一位贤达。”
“贤达?就是那位剑术高人?”
“是。正信甚为大人折服啊。大人年近花甲,身份高贵,但只要是有一技之长者,他都能诚心求教,连续七日毫不懈怠。”
“连续七日?”
“那还有假?大人还曾说,聆听了天海大师的教诲后,才对人生终有领悟。”
“那么,对那位自称石舟斋的高人,是不是也……”正说话间,已到了家康房前,茶屋四郎次郎猛地闭上嘴,在本多正信的引领下,走进家康房间。他吃了一惊。听正信和胜重描述,他本以为主客二人定是在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可眼前情形却截然相反。
家康肥胖的身体倚在扶几上,跟平时一样傲然,而那位让家康行了七日师礼的柳生宗严则畏畏缩缩坐于下首,一动不动。这哪里是师徒,分明是小卒参见大将。
“大人依然威仪不减。”远远地,茶屋慌忙倒地施礼。
“哈哈哈。”家康豪爽地笑了,“你今日是怎的了,跟平常不一般啊,快些近前来。”
“是。可是,大人的贵客都这个样子,小人……”
“哈哈。果然不同寻常啊,这恐是剑术流派新阴流的威力吧。”
“大人说什么?”
“连你都不敢靠前了。你可明白是为何?”
茶屋四郎次郎看了柳生宗严一眼。那宗严瘦小干枯,毫无风姿可言,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古怪,对茶屋也不大理会。
“小人明白,有这样一位贵客在此,小人不能坐到大人身边。”
“哦,你倒会说话。罢了。茶屋、宗严,你们都随便些,近前来坐。”
宗严只是微微点头,还是一动不动。据胜重说,他时常斥责家康,可那只是他作为老师的行为。现在他一定意识到了,作为剑师,他必须与内府保持距离。此时看来,宗严身上的确透露出一种石舟般的沉重。
“咦,宗严,你怎不动?那好,茶屋,你坐到前边来。”
“是。”
“你恐在市井中听到不少耸人听闻的传言吧?”
“可那……”
“谣言自从太阁故去之后,一直不曾间断。”
“大人明鉴。”
“你也堪称见多识广、成熟老练。依你之见,那些谣言绵延不绝的主因究竟为何?”
“小人以为,还是石田治部……”
家康猛摇头,斥责道:“你错了。原因就在家康身上。家康本应把这天下治理好,却未能如愿。无人能意识到自己手中之物的重要。我到如今,才终深刻地意识到家康实乃废物……”
“废物?”茶屋不觉嘟囔道。但他立刻发觉不妥,慌忙伏在地上,“小人罪该万死。大人的意思……小人丝毫也不明白。”尽管嘴上这么说,茶屋一颗心却放了下来。看来,家康已下定决心。
家康似未注意茶屋的反应,盯着本多正信,笑道:“人一生懵懂不明,琢磨不透,但又该被认清。你说呢,佐渡?人人都以为在为自己活着,其实不然。人为自己,亦是为他人,这便是佛祖要普渡众生的原因。”
“是,在下也听人说,净土真宗信奉他力本愿。”佐渡道。
“若能悟到这些,人就当意识到,无论是地位、身份、财富,还是天下,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可我却未悟透这些。你明白吗,茶屋?”
“这……小人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积攒的财物,几已富可敌国吧?”
“这都是托大人之福。”
“你看,哪怕只是一句谦语,听来也甚是奇妙。但你要明白,财富在你手上,却亦不在你手。”
“哦?”
“无论多么执著,也无论你答不答应,当离开这个尘世时,都要将身外之物抛下。若那时你方才明白此理,恐悔之晚矣。”
“大人明鉴。”
“故,定要清醒地认识到,财富只是寄存于尔手,要用之有道,才是有诚意。”
“是。”
“我也明白了财富并非一人所有的道理。但财富到底有何用?其一,它可保证天下太平;其二,它可救助黎民苍生……如此想来,诸事都要尽量节俭。不仅是白己,就连家臣们也不该给予过多的俸禄……看来我似已尽了心力,但实际上,多时以来,我已把天下当成了自家的东西。”
“天下?”
“为此,我还被宗严训斥了一顿。”
宗严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答道:“不,鄙人只是与大人论剑术而已。
“嘿,剑术?剑术的极致不也和天地万物的本源相通吗?”
“大人见一叶而知天下秋,实在高明。”
家康微微颔首道:“茶屋,我要去大坂了。”
话锋突然一转,茶屋吃了一惊,只听家康续道:“快来大坂吧,再迟一步,大坂内庭就要大乱了……这是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悄悄告诉我的。可直到今日,我才有了想去大坂的心思。”
茶屋不禁紧张起来:“大人!其实小人今日来,也是想跟大人报告此事……”
话犹未完,家康就轻轻打断了他:“你是来告诉我,大坂城内有人图谋不轨,欲劝我别去,对吧?”
“是……不……大人怎生知道?”
“我当然知道。土方、大野等人正在笼络秀赖身边的人,想趁我进城时下手。主谋就是浅野和前田……你听到的,是不是这些?”
茶屋四郎次郎伸长了脖子,用力拍拍膝盖:“正是如此,大人是从何人口中听到的?”
“我是从增田、长束处听来。那么你呢?”
“增田、长束?这么说来,在下和大人的消息都来自他们二人。长束等人把消息泄露给了淀屋,淀屋又透露给了光悦,光悦才匆匆忙忙跑到寒舍。”
“哦,光悦……”家康低下头,微笑道,“前田肥前守怎会有此叛心?定是有人在故意诽谤。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吧?”
茶屋惊慌失措。“正是……正是。”他不由自主向前挪了挪,“大人刚才说,增田和长束二人希望大人入住大坂城?”
“是。前田大纳言故去之后,城里净是年轻人,故风纪败坏。长此下去,不知内庭会出何事,增田和长束便希望我进城看看。”
“大人进城之后安身何处?”
“是啊,正因为尚无处安身,便一直下不了决断。三成府邸肯定不妥,又无其他容身之所。若非去不可,就只有住进三成之兄木工头正澄府中了。正澄乃堺港奉行,但亦只好让他搬出去……为此我也甚感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啊。”
茶屋四郎次郎长叹一声,仰视着家康:“大人真要住进木工头狭窄的府邸?”
“是啊,既然要对天下负责,我别无选择了。”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关于前田与浅野的传闻就这样不了了之?”茶屋急了。
“四郎次郎,”家康低声唤道,“纵然只是些凭空捏造的谣言,但若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便是莽撞的匹夫之勇……若不多加小心,怎对得起天下,怎对得起我自己?对于此事,我自有分寸。”言罢,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进入大坂城一事,家康似乎已下了决心。他一旦进城,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最近,京城和大坂的市井之中,也生出两个派别,一支持三成,一拥戴家康。支持三成之人,准确地说,当称作怀念太阁盛世的怀旧一派。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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