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打量着阿吟,嘴里却道:“宗安,那就是茶道祖师村田珠光的抛头巾吗?”
他指的是装饰在三个榻榻米大的茶席壁上的、珠光生前心爱的大明所制茶罐。
“能得大人青睐,小人备感荣幸。”
“嗯,像珠光这样的茶道师,会把美丽的头巾丢出去……是因为这个典故,称作抛头巾?”
“是。珠光乃是茶道始祖。他在临终时叮嘱其弟,即南都兴福寺的尊教院宗珠大师,要在他的祭日用丹悟的墨宝和这个茶罐,一起做茶祭。”宗安的语气过于谦卑,可能他想日后把这个茶罐献给秀吉,以弥补他不如利休的地方。
“嗯。”秀吉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我,就不会把这个茶罐上的头巾丢出去。”
“哦。”
“你身后那女子是谁?”
“哦,是舍弟宗全遗孀,也便是利休居士的女儿阿吟,大人想必听说过。”
“哦,她就是阿吟。”
秀吉走近了一步,“阿吟,抬起头来。”
“是。”阿吟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秀吉。在二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秀吉的眼皮像未经世事的少年般跳动起来。
“他在害羞!”这让阿吟觉得既奇怪又恐惧:秀吉这人,对女人十分认真。若是迷恋上我,岂不可怕?
“原来你就是阿吟……如我把头巾丢给你,你怎么办?”
阿吟保持着微笑,低声答道:“民女是有两个孩子、人生早已走到尽头的寡妇。”
“我是说,如关白把头巾丢给你这样一个寡妇……”
“呵呵,若大人仅是因为说笑,就把头巾丢给一个寡妇,这个茶会就无风雅可言了。”
“嗯。果然如传闻所言,非寻常女子呀。你今日带孩子们过来了?”
“带来了,我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盛会。他们在平民席。”
“哦,要好好抚养孩子们。”
“多谢大人关心。”
秀吉走了,似是去了下一个茶席。阿吟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她自认为应对得天衣无缝,可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全身是汗。宗安已经不在了,应是跟秀吉去了。
这时,忽有一个人影站到她面前。看清来人,阿吟惊讶地屏住了呼吸——眼前,确确实实是高山右近大大。
高山右近一身奇特的装束。他戴水色头巾,身穿布袍,打扮得像是个乡下风雅之士。他盯着阿吟,眼里却全无笑意。当然,他没有带随从。若传闻属实,他潜入京城之事人人皆知,大家都该在努力寻找他才是。但他竟然紧跟在秀吉后边走过来,难怪阿吟大为惊异。
“阿吟,若我把头巾丢给你,你会怎样?”
阿吟悄悄环视一眼四周。
“虽然关白身边有人,但他们都已跟过去了。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担心。”
“右近大人!”
“嘘!不要这样叫。我是替某个乡下大名来办茶事的南坊等伯。请切切记住。”
“那……南坊先生,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要麻烦你,希望耽误你两刻钟工夫。”
“两刻钟?”
“从这个茶席出去,往东走大约二三町,有一条朝北去的小道。右边有一个小茶坊,请你去那里。”
“这……”
“这是你青梅竹马的好友舍命请求,我会在那里等你。”说完,右近就像来时一样突然离去。
阿吟比孩子们先一步回到了下处,等到松树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时,她独自动身前往右近所说之处。聚集起来的百姓还未完全散去,社殿前边还有很多人。一条朝东的小道转向北边,附近有很多为平民而设的茶坊。一个戴水色头巾的人坐在店内的一条长凳上,口中哼着歌,却不断向周围张望。
“南坊先生。”阿吟出声唤道,却又惊讶地叫了一声。在化名为南坊的右近身后,还有一个看来像是富豪的老者,头戴宗匠头巾,正坐着饮茶。阿吟一眼就认出,那是纳屋蕉庵。蕉庵望见阿吟,毫不惊慌,如视她不见。
“我的事完结了,我也该回去了。茶钱在这里。”
阿吟松了一口气。蕉庵定会在附近守护着右近。但是,为何在自己见到右近以后,蕉庵才说事情完结了呢?这话有何深意?阿吟双手抱胸,在右近身边坐下。蕉庵无事人一般离去。
突然起了一阵风,阿吟的肌肤感觉到了晚秋的寒意。
“阿吟,你终于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我心乱如麻,来看看。”
“如我说,我是因为爱慕你……才来京都,你会嘲笑我吗?”
“切莫说笑。今日连加藤主计头大人都如临大敌般巡逻呢。”
“负责巡逻的不只是加藤一个。石田、增田也都瞪着血红的眼睛在找我。”
“那你还……”
“阿吟,我对天主发过誓,要忠诚。”
“对天主忠诚?”
“正如你所见,就算关白下令,我也不会放弃信奉。”
“你可真是坚定啊。”
“但是,还有二者,我却不能不忠于它们。”
“它们是……”
“一个是关白秀吉,还有一个是茶道。”
阿吟重新打量着右近。夕阳渐渐淡去,右近被箭头划伤的侧脸,流露出惊人的男子气概。阿吟心道,细川大人和右近大人究竟谁更武勇呢?从年龄来看,右近要年轻二三岁。但是二人都到了精力充沛的壮年期。若自己嫁与右近为妻……阿吟有些难过。她若嫁给右近,定会要他停止流浪,拼命让他放弃信奉洋教。
“为了我的忠诚,因为思念你,我混进了京城。”
“说起来,青梅竹马之情确令人难忘。”
“我首先要表明我对关白的忠诚。”
“要怎样……”
“我想要你告诉利休居士,让居士去说服关白,让他莫要再继续这个茶会,就到今日为止。”
“到今日为止?”
“是!”右近用力点了点头,“已经有很多刺客混了进来。总之,如果这个大茶会持续十日,九州定会发生暴乱。你能否找机会告诉他?”
“这便是在对关白尽忠吗?”
“正是。佐佐成政做上肥后之守,实施暴政,洋教徒便打算利用这十曰,发动一场可怕的动乱。我这么做,一为表明对关白的忠诚,一为阻止无知的信徒作无谓的牺牲。”右近轻声笑了,“此行若能成功,右近以后就一生以茶道为乐。想到这个,我心里一乐,就忍不住说出了对你的爱慕之情,哈哈哈!”
右近的笑声中含着落寞,还有松风般洒脱的性情。不放弃信仰,但也不怨恨秀吉,以爽朗的心情投入喜爱的茶道,这种境界,的确是可望而不可即。要达到如此境界,却定要走过不少艰苦历程。
“我知道了。”阿吟微笑看着右近,道,“阿吟竟能得您垂青……深感荣幸。”
“那么,希望你说给居士,再让居士告诉关白。这事要最先让关白知道。”
“南坊先生,今后你去哪里?”
“这……”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打算,应该无碍吧。”
“哈哈,你误会了。你不必担心。我有许多茶道的朋友。”
“你又要回到小西大人那里去?”
“不。”右近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我去向教友请求庇护,定会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我会暂时留在边境。”
“你会到蕉庵先生那里去?”
“这个嘛……可能我会去拜隆达为师,暂时学学三弦,或者,去加贺隐居,做一个茶道师。”
“这么说来,南坊先生和前田利家大人来往甚密了。”
“这都是拜居士所赐,茶道的朋友比武道的朋友有益啊。”
“这倒也是……”阿吟想起了细川夫人。右近和细川忠兴交情不浅,去细川夫人处避难,或许无妨。夫人看在教友情分上,定会帮助右近。她遂道:“南坊先生,天渐渐黑下来了。”
“是啊,人也越来越少了。刚才所说之事,请你千万……”
“你若遇到困难,可去找细川夫人。”
右近点点头,站了起来。太阳已经下山,茶店里也只剩下他们二人。阿吟有些不舍,但仍然果断地施了一礼,“请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好好照顾孩子。”
阿吟刚刚走出两三步,只听一声“不许动”,从苇帘子的阴影里,呼啦啦钻出四个人来,把二人团团围住。阿吟大吃一惊,伸手按住怀剑,看着右近。右近则微笑着站在那里。这四个人,个个都是全副武装、负责巡逻的侍卫,不知足谁的手下,但是他们显然认为右近有些棘手,阵势布得毫无破绽。
“各位却是为何?”
“你们刚才的谈话,我们全都听到了。”
“哦,那就没必要内报家门了。”右近道。
阿吟急忙摇手道:“我乃是关白大人的茶道师千利休之女阿吟。这位是我父亲的弟子,从加贺来的南坊先生,他甚喜茶道,今日来参加这个茶会,我们偶然在路上遇见,于是一起叙叙旧,说话问不觉天黑了。各位大人辛苦了。”
但他们对阿吟的这番解释毫无反应,“乖乖跟我们走,否则,就把你们捆起来。”
“你们还在怀疑?”阿吟怒道。
“少废话!”
“何必如此?我真是利休的女儿、万代屋的遗孀。”
“我晓得!”一个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侍卫道,“你的身份我知道。但是这个男子,他并不是南坊。”
四人向前一步,缩小了包围圈。右近冷笑一声:“你们几个乃石出治部手下吗?”
“我们是谁的手下,跟你无关。我们奉命搜查可疑之人。”
“奉命?我明白了。”右近道,“阿吟,你也听到了。可疑的人是我,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赶快回去吧。”
“可是……”
“我见到他们的头儿就清楚了。不用担心,趁天还没黑,你赶快回去吧。”
阿吟看到右近眼神甚是镇定,还留有笑意,不禁心下一惊。右近不愧是一员猛将,临危不惧,也不乱方寸。阿吟决定离开,她须把右近的话转告父亲,遂施礼道:“南坊先生,我听您的。”
“嗯,要多加小心啊。”
“您也一样。”
“我日后应还会来京都,请你代我问候师父。”
阿吟迈开步子。那四人互相看看,点点头,让开了道。右近放下心来,直到已看不到阿吟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
周围很快暗了下来,茶客也变得稀稀落落。风吹过松树梢,发出冰冷的声音。
“走!”
右近怔怔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走之意。
“走!”那个高个子又喝道。
高山右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过了好久,他才柔和地笑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不知所措,终于,一个人焦躁地吼了起来:“知道义怎样?”
“哼!我便是高山右近。”
“你要是还不走,我们就把你捆起来,拖着走!”
“那我也得乖乖地让你们捆才行。”
“你还想动手?”
“我知你们是石田治部手下,若是加藤主计头或细川忠兴手下,让你们拖走也无妨。他们都是明理之人,治部却不是,他本就与我不和,还常在关白面前说些天主教的恶言,不置我于死地绝不罢休。”
“你走还是不走?”
“要是被你们拖走,必一去不返;留下来,还能活下去。若是你们,会怎么做?”右近沉声问。
那高个子侍卫跳了起来:“你无论如何都会没命,我们奉命格杀勿论。”
“哦?”右近犀利地看着四人,低声笑了,“你们说谎。”
“我门说谎?”
“凭我纵横疆场的经验,一眼就看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你们四个一起上,也杀不了我。”
“可恶!”
“依我看,你们休要动手为好。我不想杀生。”说完,右近转向北边,大步流星走了四五步。
“嘿!”高个男人大喝一声,挺枪追了上去。
“啊!”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男人躲闪着,将长枪甩出手丢,他腹部挨了右近一拳,立时仰面倒下,有两个人逃开去,想去叫帮手。剩下的那人,腿抖得厉害。
右近拿着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人。“我并没杀他,过一会儿他自会醒来,你带他回去吧。告诉治部,说高山右近是为了见爱慕的女子而来京都,不是来杀人的。治部清楚你们非我对手,他不会为难你们。”右近说完,转身离去。这次没人追上来。他们一边感叹,一边离去了。
茶店旁边的苇席还是老样子,但已经没有人影了。这个前所未有的大茶会,第一天傍晚,就孕育着可疑的风云。这恐连秀吉也没有料到。
当日夜里,在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家中,从茶会回来的家康、四郎次郎、纳屋蕉庵,以及陪同家康而来的永井直胜等人,借着烛光闲谈。
“茶会今天就结束了吧。”说话的是纳屋蕉庵,家康和茶屋都没搭话。只有听说茶会要持续十日的永井直胜露出了惊讶之情。他环视在座的人,谁都似没有反应。
茶屋道:“说起来,今日的压轴戏就是山科的耍宝。”
“对了,他究竟是谁?”家康问道。
茶屋道:“一个怪人罢了。不过如让他听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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