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家康没有出一丝纰漏,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的迹象,这非常人生来就具备的。他眼光长远,战后没有只顾眼前利益,而是放眼天下。若是光秀或胜家诸辈,必会被四国的长曾我部或是相模的北条氏煽动起来,继续进行无益的征战。而家康心如磐石,未被小人所蛊,而是着眼天下。我把公子于义丸迎为养子,原因就在于此。于义丸继承了家康的血脉,再加上我的精心调教,定会成为一代名将。这样,两家都不亦悦乎?”说到这里,秀吉眯起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在三成的吩咐下,侍从们拿来了酒壶。
“我啊……”秀吉一面为二人倒酒,一面继续说起来,“在大坂城培养一个器量超群的孩子,是我最大的目的。明白吗,二位?”
“这……培养孩子?”
“正是。你们不明白,如令天下已不再是先前的天下了。”
“大人的意思是……”
“此前天下只需要太平安定。”
“哦。”
“可是,经过我与右府的努力,统一大业再过一两年就可完成。日后的日本应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下。”
津田隼人和富田左近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便不可再用老办法处理问题了。无论是人、物、想法,还是武士之道,都一样。你们明白吗?只有六十余州的日本已经算不了什么。人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从今日起,我必须培养一个能放眼天下的大器。”
“大人英明……”隼人义看一眼左近,“因此,大人才十分诚恳地想把于义丸公子收为养子?”
“哈哈哈……你好生与家康的家臣们讲。不久之后,我就要和秀胜、于义丸一起,建造起小山一样的大船,驶向大海。现在正在作准备。可是,我出去之时,需要很多人留守。因此,只要是贤德之士,都会重用,不管他以前是不是我的敌人。你们告诉家康,为了日本,请不断为我推举贤能。”
“遵命。”
“好,就喝到这里,为了早日让数正安心,你们速速动身吧。”
二人放下酒杯退了出去。由于已经出使过多次,他们二人对秀吉的心思有了更深的了解。秀吉则呆呆地出起神来。
“大人,您怎么了?”三成一面让侍从收拾杯盘,一面担心地问道。
“佐吉,我痛恨家康!”秀吉突然道。
“这可不像大人之言啊……”
“即使我把他的亲生儿子作为养子召来,他也可能不来大坂向我问安。”
“他若是不来,怎么办?”
“他若是不来……”秀吉顿时两眼充满杀气,片刻之后,却又恢复了笑容,“哈哈哈……不让他来一趟我誓不罢休!一定要让他来!可憎!”
第六部 双雄罢兵
清光译
第一章 德川质子
天正十二年腊月初二,羽柴秀吉所派使者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抵达滨松。
两人中途先去了冈崎,和石川数正商谈之后,才到滨松。他们到了此地,先拜访本多作左卫门,数正则随后赶到。德川家康在见使者之前,必须先与数正商议。此次秀吉收于义丸为养子,似均由数正策划。此事早已在众人中引起了震动。
“你听说于义丸公子做人质的事了吗?”
“嗬!很多人反对送他去做人质,这次才来谈让他做养子。”
“不,不,使者先去冈崎和石川大人详细讨论过了。”
“我也听说了,石川大人不仅是德川大人的家臣,也是羽柴氏的家臣呢。”
“按说谈论这些不好,不过可以肯定,羽柴筑前守甚是信任他。主公会怎么说呢?”
“只会拒绝。信康少主去世后,于义丸公子就排行老大,虽然嗣子之事未定,但他当然是第一人选!让他去做养子,主公怎会轻易答应?”
“我说的不是这事。若主公任人摆布,我们是沉默,还是表态呢?”
“我坚决反对!”
“我也反对!以前就出了少主切腹自杀之事。”
“唉!那时派到信长公处的使者,乃是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左卫门尉,主公到现在对他似还心存芥蒂。”
“那么,大家一起去石川大人那里,要他说出真相吧!”
“可是,石川大人会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吗?”
数正本来对秀吉的提议乜有不满,不知为何,他竟得到了秀吉的信赖,秀吉将最后诸事都让他来主持了。集于本城的重臣,都因此对数正产生了怀疑。
数正本人对这些风评心知肚明,但是,他从冈崎冒雨赶来,换过衣服后,没有在重臣面前露面,就直接去了家康房中。
家康正为了未时四刻接见使者之事,和本多正信、作左卫门激烈地商论着。数正一进门,谈话戛然而止。本多和作左站起来迎他。数正便感到气氛不对。
“匆匆赶来,大汗淋漓,还好在见使者前赶到了。”数正先道。
此时已将近午时四刻了。数正对家康施过一礼,本多正信开口道:“我们大致知道使者的意思,先商量了一下,方才作出了决定。”
数正没有立即作答,单是拿出手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外面那么冷,我却流了这些汗。”他不看作左卫门,也不看家康,只是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是怎样决定的?”
家康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两个人绕到冈崎去了,是吗?”
“是,在下才急急赶来。若在下听到的和实际有所不符,可就严重了。”
家康似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正信,把已决定之事告诉数正。”
“遵命。反正已近新年,暂且不要急于答复他们,待来年春天再回复亦不迟,我们今日在酒宴上已送了他们礼物,可以让其回去了。”
数正听了,猛摇着头,“这样不妥!”
“你是否听到什么了?”
“没有,不过是有些担心。”数正不再理睬正信,转向家康,尖锐地道:“主公很了解筑前的脾气吧?”
家康稳稳靠向扶几:“我知道……不过,不直接答复他们,也没什么不妥。”
“不是直接答复与否的问题。他们早就要我们送去公子,我们却已拖延至今……”
“哦,那你说当如何?”
“在下以为,马上答复,让他们正月在大坂城迎接为宜。”
家康“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不置可否。
“数正,”作左卫门挺起上身,“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没有必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主公很在乎于义丸公子。”
“很在乎?”
“对!主公觉得过去对于义丸公子和他母亲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内心有些不安。若于义丸公子到了大坂,受到秀吉由衷的疼爱,他会发现父亲的冷淡,恐会生出怨恨……因此,正月一过,主公就想把于义丸公子接来身边,好生待他,在他离开之前,让他多受些父爱。这也是做父亲的苦心啊!”说着,作左卫门耸耸肩,有些得意地笑了。
家康则神情痛苦。正像本多作左卫门所说,他对于义丸和阿万夫人曾甚是冷淡。
长子信康还常想消除父子间的隔阂。可家康让作左卫门把于义丸从中村接回之后,便把他寄养在池鲤鲋的神官那里,也没有像对阿爱夫人所生的孩子那般亲热。因此,便有了奇怪的流言,说家康怀疑阿万不贞。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家康有些担心:孩子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将来恐会和信康一样。抚养诚重于生育。不在父亲身边成长的于义丸,诸多方面和自己迥异,他会不会如信康那样,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现在却非要把于义丸送到秀吉身边不可……家康不禁深深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作左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揶揄地笑了。“数正,主公的心啊……要是一到正月就让于义丸公子离开这里,公子恐会变得很是任性。”
数正静静地转向作左卫门,“那么,你是和我一样,主张尽快把于义丸公子送到大坂去了?”
“唉,不是那么回事!”作左卫门摇摇头,“我对此事很是生气。我们怎么能同意让人质作为养子呢?我以为,应马上把使者逐去,准备开战。”他又微微笑了起来,接着道:“我一再申述我的主张,主公却怎么也不同意,说是要让于义丸公子去当养子,与秀吉和好,才是正途。”
“我懂了!”数正打断了作左卫门,“总之,你必想骂我胆小如鼠。”
“对,作左但有一口气在,就没打算向秀吉低头!”
“主公!”数正对家康道,“数正再次请求您,对方既已让步,要把于义丸公子收为养子,我们就当马上决断。”
“过了年,就不好了?”
“是,但这是您的损失。”
“有什么损失?”家康问道。
数正胸有成竹道:“难道您不觉得,一旦过了年,德川氏的仇恨情绪就会减半吗?”
“仇恨?”家康吃惊道。
“是!”数正向前进一步,靠近家康道,“现在送公子到大坂的最大作用,是要让德川人内心充满仇恨。”
“哦。”
“请将这种仇恨视为促进德川氏上下同心的根基。现在,若能照对方无理的要求去做,众人不同仇敌忾,连作左也要笑了。”
“数正!”作左卫门一听,慌忙道,“说到要害处,莫要提到我。”
“说出来也无妨!”数正驳道,“秀吉不仅要求马上把公子送去,还一定会以护送公子为名,要主公前去大坂城。他是想让主公在大坂城内,在天下大名面前,向他俯首称臣。因此,这次来的使者语气才那么强硬。”
“数正,”家康故作平静道,“你是说,如不马上答应此事,不让于义丸尽快赶赴大坂,秀吉便会勃然大怒?”
“正是!”数正双眼闪闪发光,点头,“说我们没有异议,将把公子送去。虽然您很想见公子,可是家臣们都认为既已送去了人质,为何还要主公亲往大坂?必会强烈反对。因此,您不得不暂时压抑想见公子之情,等待适当的时机。如这么回复,秀吉断不会勉强您与公子同行。这是年内把公子送去的第二个缘由。”
“唉!”作左卫门插嘴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但你以为如此巧辩,就能说服秀吉?”
“说服秀吉?”
“你莫要生气,有谣传说,你既是德川氏的家臣,又已成羽柴氏的家臣了呢!”
“唉!”数正长叹。他曾和作左卫门互表忠心,发誓要坚持各自的立场,誓死效忠家康。作左或许不会让家康知道他们的誓言。
“主公,”数正再次面向家康,“请您作决断,时间已经不多了。”
家康紧紧抓住火箸,闭上了眼睛。
“我有个要紧的问题:秀吉知道于义丸的长相吗?”本多正信再也忍不住了,低声问道。
“公子的长相?”作左卫门责备正信,“若他不认识,你打算怎的,你想要……”
“若不认识,可以用替身,或者……”正信有些得意。
“闭嘴!”作左卫门不以为然地斥责道,“你还是小心些,不可耍这种花招。这不是你应有之念。真是荒唐!”言罢,他又探出身去:“主公,现在必须作出决断。是照作左所说,斩钉截铁地拒绝,然后准备决战呢,还是按数正所说,马上答应,在年内把公子送过去?”
数正听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作左表面上装作反对他,其实在暗中助他。
“唔。”家康低吟一声,烦躁地拨弄了几下火炉里的炭火,“作左,若我采纳数正的意见,你可让阿仙随行吗?”
“当然!在下怎会不让?只要主公需要,虽然不情愿,作左还是要把他送去。在下还会好生嘱咐阿仙。”
“哦?嘱咐什么?”
“在下会告诉他,秀吉原本就是德川氏的死敌,若有机会,就把秀吉的脑袋砍下来!”作左微笑地看看数正和家康,“主公,此际不论您是采纳作左的意见,还是采纳数正的,家里人都会不满。若采纳数正的,强硬之人就会咬牙切齿;若采纳在下的,看法和数正相同的人,又会认为这是无益的战争,不免反感。仔细考虑后再决断,这是主公的责任,若不是经常碰到这种棘手之事,也成不了大智大勇之人。”
“好吧。”家康这才放下了火箸,慎重道,“采纳数正的意见!待使者回去后,马上把于义丸送去大坂。我本来想送他去,可是……最近,脖子上长了个疙瘩,整个脖子都肿了起来。若是恶瘤,就不便远行了。因此只能派数正代我前去。同时,由作左之子仙千代和数正次子胜千代为于义丸随身侍从。此事不可耽误!”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本多正信,“就这么定了。若准备好了,就马上让使者进来。”
数正不由得垂下头,悄然遮掩住满眼的泪水。他本便料到主公定会采纳他的意见,但并未想到竟让他去送于义丸。
对家康而言,作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很不平静。战争虽然取胜,可是仍然存在实力的差距,口头上说是“为了天下”,其实是“秀吉想要代我统率天下”。这种不快,自是无法消除。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