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样一来,家康就是我难得的帮手了,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秀吉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同时却心生愠怒:这帮堺港商家,把我的心思全看透了!
说起来,最近总有一抹阴影在秀吉心底挥之不去,他总是欲向世人证明自己乃是完全超越了信长的领袖,否则,人们就会说他只是个继承右府遗志、为信长公报仇、完成其未竟功业的平庸之辈,甚至是个欺世盗名之徒……无论是人才的录用、敏捷的战法,还是对于堺港的关注、大坂城的修筑,他无一不是在模仿信长公。连日来他一直苦苦恩索的问题,却被这些敏感的堺港商家道破了天机。今日蕉庵的这番话,似全都是为家康着想。
“哈哈。”秀吉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言之有理。家康的确善于玩弄手腕,把你们这些人全部笼络起来,共对秀吉啊。”
与其说秀吉足在挖苦众人,不如说是秀吉洞察了他们的心思,这是他惯用的先发制人之策。一听这话,纳屋蕉庵的脸一下子绷了起来。“大人!”
“怎么,让我说中了?心虚了?”
“何虚之有!难道大人真的认为,我等乃是受了家康之托来跟大人作对的小人?”
“那还能怎么解释?”
“我等从来都没有想过让大人和家康对立。我们想的是日本国的未来,唯此而已。”
“哦,又说大话了,蕉庵……”
“正是。若总拘于小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不信,大人可在平定日本之后,立刻清查国内财富,答案将不言自明。设若……”
说到这里,不知是否意识到了言辞有些过激,蕉庵飞快地扫了宗易和宗及一眼。两个人只是眨巴着眼睛,平静地坐在那里,但那种眼神似是有所暗示——最好更激烈一些。
“设若……大人把海道六十余州全部平定,那么,大人以为只有六十个家臣希望每人分封一地?恐怕不止,我看起码不下三四百人。这样一来,大人如何论功行赏?南北朝时的建武中兴失败,便是相同的原因。故,大人当把眼光投向海外,从天下集中财富,而非一味谋取土地……大人当是做此种大事之人!唯如此,才最可能平稳地解决国内诸乱。家康只是此中的小小一环……若大人不想用他,而是花上若干年去打垮他……大人是不是依然有此想法?”
秀吉又笑,慌忙擦了擦鼻尖,阻拦道:“别说了,秀吉明白。”
蕉庵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想到好好的一个茶会竟成这样,实在抱歉。”
“不必道歉。你若一道歉,不知还会讲出什么来呢。秀吉已经怕了你,是吧,宗易?”
宗易并不回答。坐在一旁的宗无似乎察觉到了满座的异常气氛,深有感触地插嘴道:“在下对蕉庵方才所言甚是吃惊。”
“为何?”
“在大人面前慷概陈词,出尽风头,说什么心中只有日本国,好像有这种巨大志向的,只有蕉庵先生一人。”
“哈哈。那么,这些全是为了堺港人。这么说你当满意了,宗无?但,若没有日本国的发展,就没有堺市的繁荣,也没有我秀吉的发达啊。南洋诸国,从国王到僧侣、船夫,无一不是齐心协力到海外谋求利益,只有日本还是一盘散沙,人心不齐。若国内不能统一,即使到了海外,也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人都成为流民,谈何繁荣?”
“大人高见。”宗无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现在,从日本驶向大明国、安南、吕宋等国,谋求向海外发展的日本船只,已经超过百艘。这些船,我等以为,必须都悬挂上统一的日本旗帜……请大人允许。”
此时的秀吉已经不再看众人,似要起身离座。“哦,我竟把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今日就谈到这里吧。”
“是。”众人道。
秀吉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了起来。
外面,朝阳已经普照大地,地上的霜更加光彩夺目。走在阳光下的秀吉已经完全变了。他表情沉重地走了一会儿,驻足回望着引以为傲的天守阁。
连地下部分计算在内一共九层的天守阁,巍峨高耸于苍穹之下,俯视着欣欣向荣的难波大道。在自己的威仪之下,此晨也同往日一样,河道中成百上千的进港和出港的船只描绘着此地的繁华。难道世人都预料到这里将会繁华?商家和平民不断从京城和堺港搬迁过来,这里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京城……秀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天守阁,良久,道:“日本国的繁荣啊……”
蓦地冒出这么一句,秀吉似乎忘记了身后的人群,快步向本城的府邸走去。
“佐吉,速把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叫来。”急匆匆地穿过长廊,吩咐完石田三成,秀吉早已把茶道和堺港人的事抛到了脑后。“看来必须得处理家康之事了。”
半个时辰过后,津田隼人和富田左近都来了。不待二人坐定,秀吉就探出身子,焦急道:“你们立刻到滨松走一趟。”
闻听此话,二人不禁愕然。“那么,石川伯耆那边不答应我方要求,是去回复?”富田左近问道。
二人曾经到冈崎拜望过一次家康。那还是他们二人作为秀吉使者,向家康通报议和结果之时,正巧在路上邂逅了信雄的家老泷川三郎兵卫雄利和土方勘兵卫雄久,他们同是去冈崎通报秀吉与信雄已议和的消息。石川数正上次来大坂,表面上是回礼,实则是前来交涉——最终,秀吉提出了人质的要求,数正只好悻悻而返。
“对,正是此事。趁数正还没有回复,你们俩赶紧去一趟。”
“是去催要人质?”
秀吉呵呵笑了。“你们也这么想?”
“这……”
“我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质,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无论秀吉有没有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质,反正,责令数正必须派送人质的,不是别人,正是秀吉自己。
“哦。”秀吉又一次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既然连你们都这么想,数正定是误会我了。因此,在数正赶来之前,你们二人必须去一趟。”
“这么说,大人的意思,是根本没有索要人质?”
“是啊,我什么时候提出过?”说着,秀吉把早已写好的书函递到二人面前,“或许是我没有说清楚,故,我的意思都让人在信中写好了,你们切切为我澄清。”
“是。”
“我当时是这样说的:要是在平常,我定要索取人质。除了家康的长子,还要添上两名家老的儿子。可是,现在是为了天下黎民,不得不抛弃个人恩怨,尽快统一的时候。如是无名的小藩,不明这个道理倒还情有可原,可是像家康这样的聪明人,就不会不明事理了。因此,我想把家康的儿子收为养子,与家康同心协力统一天下。另,为了给我的养子寻几个知心伙伴,想把两家老的儿子也一并带来……或许是数正一时慌乱,把我的意思理解成索要人质了。其实,并不是要人质,而是很想把家康的儿子收为养子。你们二人再去重申一下,以免产生误解。”
二人感到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秀吉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怎么,你们俩还没有弄明白?唉,连你们都误解了,石川数正怎能不误会?”
“在下有一事不明。”富田左近实在忍耐不住,道,“大人与石川所说的派送人质云云,便不算了?”
“不算?!”
“当时在下也在场,大人确是那样说的……在下至今记忆犹新。”
“左近!你的耳朵长到屁股上了?”
富田左近也憋了一肚子火,顶了一句:“想必大人也看到了,我的耳朵就长在脑袋边上,比一般人的还要大些。”
“若那不只是为了好看,你就给我听仔细了!我当时说:‘我本想要你们派送人质,可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事,我怎做得出来?’我是这样说的,不是索要人质,而是要收养子……你听漏了我后面的话,石川数正或许也听漏了。好了,休要啰嗦!总之,你就说,我想收家康的儿子为养子就是。”
左近似乎才明白了,朝津田隼人点了点头。“在下还有一事想问大人。”
“莫要吞吞吐吐,有话只管讲。”
“在下担心德川氏坚信大人向他们提出了索要人质的要求,无论如何,石川的耳朵比我的要小一些啊。”
“哼!”
“若他们断定就是那样,正在气头上,即使现在我们寻求妥协,他们也不接受,怎生是好?若真如此,我们二人是不是一推三不知,把书函放下便回?”
“左近,若真是那样,你就坐直了身子。”
“坐直身子?”
“让石川数正来切你的腹,以证清白!哼!为了谨慎起见,我已在书函里说到,他们极有可能听错了。你当时在场,听得真真切切的。若只有数正一人听错,无端在我和家康之间挑拨离间,你认为家康能答应吗?”
“哦……”
“你记着,你的主君羽柴秀吉绝非心胸狭窄之人。若人认为这是我的妥协,你休要回来,告诉他们,要先取下石川的人头再走。”
“在下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
富田左近老实地点点头,又向津田隼人使了个眼色。“万一我这样一说,对方真的把石川杀了,我们真拎着石川的脑袋回来?”
“蠢货!”
“大人,其实此事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到底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在下不敢臆断,可无论是人质,还是养子,实质都一样。所以,他们一旦拒绝,我们当怎么办,这些也得考虑清楚才是。”
富田左近这么一说,津田隼人也点头赞成,因为二人甚是了解石川数正所处的困境。
秀吉突然大声斥责道:“混账!”
“这……”
“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尽管在你们看来,羽柴秀吉平易近人,可是在家康眼中,我乃此世上最可惧之人。你们就照我吩咐说便是。家康不敢不应。”
“这……这些我们自然心里有数。可是,作为使者,一旦遇到意外,若没有准备,可能有辱使命……我们担心这些。”
“担心个屁!”秀吉义大声斥责,“万一被拒绝,你们就放声大笑,说秀吉一直把家康看作是可以倾谈之人,没想到大错特错。早知家康是那样一个傻瓜,还谈判什么?收养子结亲戚之类的打算,即使主公同意,你们还不答应呢!这样说完,你们就踢翻酒席,抬脚走人。明白了吧?”
富田左近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津田隼人。“你明白了吧,隼人,就这么办。”
“明白了。可是,隼人也有一个疑问,请大人……”
“嗯?好,你说吧。”
“我要问,若人满口答应,那当如何?若家康当场答应,要我们把他儿子带走,当如何计较?”
听津田隼人这么一说,秀吉脸一沉,扭向一边。“你拒绝好了。”
“拒绝?”
“你就说,秀吉是要把家康的儿子迎到天下第一城大坂收为养子,而世上又有流言,故要充分准备一下,才能向世人公布。你们只问一下什么日子送人,然后推说要作些准备,就可打道回府。”
“那么,还有一事……”
“啰嗦!又是何事?”
“到时候,我们可否说,让家康亲自送到大坂来?”
秀吉听了,心头一沉:津田隼人这问题太阴,一下子就说到了他心坎上。这次他让一步,把索要人质变为迎接养子,用意就是把家康叫到大坂城来。只要家康亲自来大坂,即使以“送养子”为名,天下大名也会认为实质还是“交人质”,秀吉的权威丝毫不会受损。若尽管秀吉作了让步,人质成了养子,而家康依然不来大坂,这就和拒绝送人质毫无二致,颜面尽失的就不是家康,而是秀吉了。
现在,若自己回答“正是”,隼人就会接着问:“对方若是说不送呢?”
“隼人……”秀吉一面应付,一面飞快地思量,“依你之见,家康会不会老老实实地亲自送来?”他似乎并不自信。
“恐怕……”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可能明白。其实,家康一定觉得这乃难得的转机,说不定还对我心存感激呢。不过其家臣定会觉得其中有诈,反对说:‘万一主公到了大坂,被秀吉扣住了怎么办?’因此,当人拒绝时,你就说:‘家康公是否身体患病,不能前去。既然如此,也不可强求。若是病重,待痊愈之后再作计较。总之,我们希望迎送养子的仪式不可太草率。”
“属下明白。”
“那好,赶快准备动身。”说着,秀吉义像是记起什么。“等一下,拿酒来。”
他回头盯着旁边的石田三成:“怎样?此次之事,我够宽容吧。
秀吉看着两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又到了施展他最擅长的外交攻势的时候了。二人到滨松传达完口谕后,对方一定会设宴招待。因此,秀吉突然心血来潮,想把酒宴上闲谈的材料也准备一下。“你们可以对家康的家臣们说,家康生来就非凡夫俗子。这是我的真心话。小牧之战中,家康没有出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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