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是要我坐视不管,还是要我忍气吞声地前去参加葬礼?”
“您应该暂且忍耐一时,待葬礼结束之后,再谋求对策也不为晚。”
听到这里,胜家才微微地睁开眼睛,仔细地审视起阿市来。“你是担心我们会打起来?”
“这……是的。”
“一旦仗打起来,就会不可避免地给你们母女一生再次抹上阴影。这些事情,我心里也十分清楚。”
“那么,您决定前去参加葬礼了?”
胜家并没有回答,单是再次合上眼睛,像一尊塑像一样呆在那里,陷入了沉思。“筑前守这个人啊……”
“他怎么了?”
“虽然是我的敌人,却是一个难得的军师、一个旷世奇才。
“大人的意思是……”
“无论我去不去参加葬礼,都会钻进他早就设下的局……我早就想过了,秀吉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啊。”
“即使您去参加了葬礼,事情也不会得以解决?”
“哪能解决得了!”胜家愤愤道,“若我去了,他就会得意扬扬地坐在我的上座,对我指手画脚,在众人的面前像对待家臣一样来羞辱我。”
“他竟然于出这样的事情来……”
“如我不去,他就会以此为借口,到处宣讲,说我乃是个不忠的家臣。无论如何,这次我是注定栽到猴子的手里了。”
阿市禁不住往后退了退,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胜家。说着说着,胜家气愤至极,咬牙切齿。“我……胜家,叫权六时就开始追随右府,从未想到会落到这样尴尬的境地,都是因为那个农家出身的猴子……”
“……”
“阿市,我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我是断然不去……一且前去,就难免和他争执,让他抓住把柄,挑起战争。为今之计,只有忍耐,绝不去参加葬礼。可是,这会不会又中了他的诡计呢?”
不知不觉,四周已经暗了下来。 几个侍女和侍从端着灯前来收拾桌子。
“你们不要进来,都给我退下!”胜家转过脸去,厉声训斥。他大概是害怕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
阿市又退了退,灯影下,她发现胜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虽然她不知是否正如胜家所说,筑前守正在千方百计置胜家于死地。她却清楚地看出,起码在胜家的眼里是这样。不久之后,战争的硝烟恐会再次点起。她不得不再次为女儿们作打算。
“阿市,你还有话想说?”
“有……不,没有了。”
“那我有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
“大人有话只管说吧。”
“我不想把你们母女也卷进这场战争。”
阿市一愣,抬头看了胜家一眼,又慌忙低下头。胜家如此一说,阿市才突然意识到此次来的目的:万一真的打了起来,自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不敢正视胜家。
“要想避免你们母女卷入战争,只有两个办法:或是你我各奔东西,或是你们母女搬到京城。”
“这……”
“究竟哪一个办法好,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可是,阿市……”
“大人。”
“我绝不会让你和女儿们成为牺牲品。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们的安全考虑,决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儿委屈。你只管放心好了。”
阿市听了,不禁颤抖。对于一个徒有虚名的妻子,胜家居然说出如此肺腑之言,实令她十分意外。阿市一直担心,胜家在内心一定对她恨之入骨,必在战争时期爆发。
“我胜家……”胜家语气凝重,“有些时候,曾经非常恨你,阿市。真的,那时找觉得自己白活了。可是仔细一想,这其实也不是你的错。毕竟,你对过去太留恋了。”
“……”
“我十分明白你的心思。浅井长政绝对称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有一个你这样的好妻子,还有三个好女儿。这些我都很明白。你是右府大人的妹妹,女儿们则是右府的外甥女。筑前守不会伤害你们。还有我在身边保护你们,你就放心吧。”
突然,阿市伏在地上,遮住脸。她万万没有想到,一直以为会对她恨之入骨的胜家,居然舍身来保护她。
“大人,大人,请原谅我!以前都怪阿市太任性了……我太自私了。
不知何时,胜家又闭上了那双红肿的眼睛。
北国的天气可真是多变,屋檐上啪啦啪啦地落下雨点来。“大人……”阿市又深情地叫了一声。胜家依然没有回答。
阿市的一生无疑是悲惨的,而胜家的生涯又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比阿市更悲惨。按照前田利家的说法,目前已旗帜鲜明地站到秀吉一边的,决不仅仅是细川父子和筒井顺庆等人。池田信辉自不待言,堀秀政、丹羽长秀等人似也尽在秀吉掌握之中。甚至连前来通报这些事情的前田利家本人,也是秀吉年轻时的好友,正摇摆不定。
“我是不会去的。如果去了,一定会和秀吉争执,落进他精心设计的圈套。”胜家说完,有好大工夫,利家似乎显得非常迷惘。“那么,我也不去了……”过了一会儿,前田利家才说道,话语中明显夹杂着一声叹息。
“你不要顾虑我,最好还是去。”
“不,我还是不去为好。”之后,利家又道,在葬礼结束之后,他愿意在秀吉和胜家之间斡旋一下,尽力让他们和解。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和解,毋宁说是胜家妥协。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主动向秀吉道歉,甘拜下风;二是和秀吉决一死战。总之,现在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大人,我以前太任性了,请您原谅。”
“你在说些什么呀!这哪里是什么原谅不原谅之事。”
“不,是阿市太任性了。我没有理解大人的苦心,刚才您说要与妾身各奔东西……”
“我清楚,只有这样,你们母女才会平安。”
“不,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的所作所为,是不能原谅的,您骂我吧!”
“不可原谅……”
“是,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必须做您的好妻子,否则,我死也不能安心。”听到这句话,胜家大吃了一惊,他转过脸来打量了一下阿市。秋雨越下越大,风似乎也越刮越猛了。
“大人,现在妾身的心已经属于您了,我一定要做您的好妻子。只是女儿们……”
她的心到底是在何时、何处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就连阿市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由于胜家太苦了,她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同情之心,亦或是出于对女儿们的挂怀。
胜家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阿市。突然,他一下子把桌上剩下的饭菜掀到一边,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抓住了阿市的肩膀。“你莫要忧心。我定会用心地照顾好你和女儿们。我柴田胜家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说到做到!”
“大人!”
“你……你刚才的一席话,顿时让我鼓起了勇气。来,你给我斟一杯酒。”
“是。”
阿市心甘情愿地拿起酒壶来,胜家则大笑了。这绝不仅仅是高兴,之中或许隐藏着大喜大悲。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似都已背叛了胜家。可是唯独此前一直无情地拒绝他的阿市,却在突然之间靠近了他。胜家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人……”阿市看见胜家高兴地端起了酒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葬礼结束之后,如果秀吉还来挑起战事……”
胜家又笑了。属于他一方的佐久间和前田等人的领地,无论是越前、加贺,还是能登,全都是严寒的雪国。因此,一旦秀吉选择在冬天出兵,那他胜家的军队根本没法动弹,而且,跟岐阜的信孝、泷川一益,还有长滨城的养子柴田秀丰订立的盟约也根本无法实施。因此,如此时有人问他可有胜算,他定会无言以对。而阿市不知是怎么想的,依然在劝酒。
“阿市,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还是右府二十七岁时,算起来,已是二十三年前了……”
“那时候,我才十二三岁啊……”
“难道你忘记了?永禄三年的五月十九……”
“右府大人在田乐洼大败今川治部大辅的那一天?”
“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右府大人身上那种大义凛然的气概,到底是出于必胜的信念,还是对生死的彻悟,至今都是个谜。”
“大人今晚怎么偏偏想起这些来了……”
“哈哈,我忽然记起右府那天的舞姿来了。对了,我给你跳跳看吧。那时,你没在场……来人,给我拿小鼓来!”说罢,胜家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是。”外面有人答应,是茶茶的声音。原来,她一直站在外面偷听。不一会儿,阿市从茶茶的手里接过小鼓,胜家便摇摇晃晃地舞了起来。舞的是信长经常挂在嘴边的《敦盛》:
常思此世间,飘零无定处。
直叹水中月,浮生若朝露。
胜家一面舞蹈,一面呜咽着唱起来:“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当唱到信长不喜欢的一节时,胜家突然踉跄一下,在桌前跪了下来。“大人,权六竟然活过了六十岁,还依然如此……如此活着。”他浑身打着颤,慢慢地抬起头,盯着晃动的烛台。
阿市的眼睛湿润了,她不忍心看下去,连忙背过脸。而茶茶姬的眼睛则像一把利锥似的直盯着胜家。在胜家回到卧房之前,茶茶一直冷冷地观察着继父和母亲的一举一动。恐怕她是从和阿市完全不同的角度观察着胜家。不仅是继父,甚至连红肿着眼睛跟在继父身后的母亲,她都想挖掘出其真意来。
看到二人的背影从厅里消失之后,茶茶离开座位,走到回廊的一头。
“这雨多阴冷啊……不久之后,就会变成冰雪袭来了。”茶茶突然打了个寒战,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茶茶发疯似的穿过走廊,禁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的房间。一片静谧,只有昏暗的灯光从窗缝里透出来。茶茶放慢了脚步声,悄悄地折回自己的房间。
“阿达。”她小声地把妹妹喊刭廊里。
“姐姐?”
“果然,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
“什么一样?”’
“母亲终归是太软弱了。你的确看走了眼。”
“那么,母亲她……”
茶茶使劲地点点头,如风中的一片荷叶。“当这场冷雨……变成皑皑白雪的时候,战争就要开始了。”说着,茶茶用手指了指母亲的房间,“到那时,我们必须另谋生路了。”
达姬并不回答,单是睁大了眼睛,抬头盯着姐姐。舅父信长的去世及其所带来的风波,绝不可能令姐妹三人平静度过此生。
“女人的命运生来就是可悲的,阿达。”
“姐姐?”
“你大点声!”
“如果打起仗来,这座城会不会陷落?”
茶茶轻轻地摇摇头。“胜败早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决出了。”
“那么,有无办法拯救母亲?”
茶茶依然轻轻地摇摇头。“因此,我才说女人是可悲的……”
“敌人是不是就是筑前守,姐姐?”
“即使不是筑前守,也会有别的敌人逼过来。男人是天生的战争胚子。一个柔弱女子,是没有办法扭转乾坤的。”
达姬听了,转过身去,沉默了。茶茶伸出手,在屋檐下接了五六滴雨在手掌心里。
“你猜下次进这座城的人,到底会是谁?是丹羽长秀还是堀秀政,是秀吉自己还是秀吉的使者?”
“姐姐,你怎么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不是不吉利,这是现实。正是因为这样,这个世间才有意思。这个让人流泪的世间……”说着,茶茶突然放声痛哭。
狂风不断地在天守阁的上方哀鸣。
第五章 右府大殡
随着洛北紫野的龙宝山大德寺之内的菩提所总见院的开工,为信长举办葬礼的传闻,也在京都百姓之间沸沸扬扬地传开。
从天正十年十月起,建寺的材料就源源不断地从粟田、伏见、鸟羽、丹波、长坂、鞍马、大原等京城七处口岸运了过来,眨眼之间,一块荒地上便耸起了一座辉煌的庙宇。人们都以为这次的葬礼是在织田一族的全力支持下举办的。
“这下好了,各处的钱币要贬值了。”人们议论纷纷。
甚至是光秀被剿灭之后,京城里也没有引起如此大的轰动。那时只有近卫前久卿一人,由于被怀疑窝藏明智的残党,听任明智进攻二条城,早就落荒而逃了,现在不知隐藏到何处。剩下的人都不了了之。
因此,一听说要为信长举办葬礼,百姓都在合计:全国的大名一定都会来京城参拜,豪华的别馆、寓所一定会相互攀比,数不尽的金银都会涌进京城……
可是,听说葬礼的日程只是从十一到十七七天,人们又议论纷纷:“听说这次葬礼,只有羽柴筑前守和秀胜父子二人来操办。”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转眼间,又使京城蒙上了浓浓的阴云。
虽说山崎之战的胜利非常耀眼,可是,织田氏却并非只有羽柴父子二人。于是,人们开始担心:葬礼的过程当中,会不会有筑前守的反对者闯进城来,和他发生冲突?顿时流言四起。
“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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