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八郎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进了大门,直奔家康的下处而去。“主公,茶屋四郎次郎从京城赶回来,向您报告一件大事。”
正好此时的家康也想出去,故早就认出了二人,已站在屋檐下等候。平八郎立刻疾步上前去。在吵嚷声中,不知何时,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也跟了出来,立在家康下手。
“水!”平八郎怒吼着,一过来就为茶屋四郎次郎要水,“一个市民马不停蹄从京城赶来。为了什么?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快拿水来!”
“是。”神原小平太答应了一声,舀来一瓢水递给茶屋。茶屋四郎次郎伏倒在家康的面前,喝了一口水,又吐在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
“莫要急,茶屋,慢慢说。”
“是,明智日向守……光秀……谋叛……”
“啊……”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只有家康像尊塑像一样站在那里,紧盯着四郎次郎。
“右府大人,在今日卯时左右,殒命本能寺……”
“殒命!”
“是,有人说是被杀,还有人说是自尽,众口不一。但,已然丧命,却是千真万确。”
“那么,信忠呢?”
“在二条城,战死。”
没等家康问话,松井友闲先探出身子问起来。“右府大人父子的生死,你怎能确定?”
“这……”这时候,茶屋四郎次郎才缓过气来,“不只右府大人父子,本能寺和二条城都已烧毁,无一生还。双方的死尸堆积如山,惨不忍睹。而且,日向守的人马已经把京城的出入口全部封锁,城内城外全是日向守的人。”
“茶屋,”家康这时才开口问道,“这么说,即使我想从这里撤回去,也已进不了京城?”
“恐怕……”四郎次郎使劲地摇摇头,“就连山崎那边都不能再往前走了。好像右府大人父子对这次叛乱,没有丝毫觉察。据说,昨日晚上还喝酒喝到半夜。事出意外,毫无防备,本能寺被明智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要紧关卡都严密把守。”
家康无言地点点头,抬起头来,无力地盯着松树的树梢。信长父子,巨星陨落!这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虽然纳屋蕉庵密告光秀要谋反,家康也觉得非常有可能,因此变更了旅行计划,打算入京,可是,父子二人竟然如此迅速地同时殒命,实始料未及。决定人的生死的因素中,确实存在着非人力可及之处。而且,信长不仅仅代表织田氏的兴衰,他已经和天下、和黎民的命运紧密相联。父子二人这么轻易就被杀,是麻痹大意,是敌人有备而来,是个人的运气,还是不幸?
神佛把信长杀死,到底想让明智光秀做什么?天下到底将走向何方,黎民百姓的出路在哪里?
说起织田家的重臣,丹羽、柴田、泷川、羽柴……家康也与信长有整整二十年的盟约,以亲家的身份和信长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到底老天想要我德川家康做什么……
当家康默默地凝视着松树梢时,京城里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带来的噩耗的风暴,眨眼间,就已吞没了整个奉行的府邸。廊下的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的影子也都消失了。当他们让家康观看能剧、狂言,共同举杯的时候,天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而且,当知道光秀就是这次巨变的始作俑者之时,这座城市的态度和防备,还有个人的处境,他们都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不久,本愿寺也从京里的吴服师龟屋荣任那里接到同样的飞报,奉行的府邸里也来了慌慌张张的使者报信。恐怕不到半个时辰,凶变掀起的风暴就迅速波及城市的每个角落,定会激起各种各样的行动。
“主公,请赶快下令吧。”酒井忠次把家康拉到大厅中央坐下,重臣们都围了上来。本多平八郎则抓着茶屋四郎次郎的胳膊,把他也拉进入群,以便家康再问话。石川数正、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天野康景、井伊万千代等人都呆在那里,由于事情太严重了,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坐着发愣。
“主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赶快拿主意吧。”最年长的忠次催促,家康却没有回答。
“主公,如果就这样耗下去,日向守的手就要伸到这座城里了。”
“忠次……咱们带的黄金还有吧?”
“您让我们省着点花,所以,还剩两千多两……”
“好,马上从这里出发,进京城切腹,为右府大人殉死。”
“入京切腹……”平八郎急了。
“说得对。”家康重重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我想知恩院大概不会遭受兵火,对吧,茶屋?”
“到那里?处处都有人在自杀……”
“对,去知恩院切腹。”
“只是……”大久保忠邻拼命地向前爬了一步。这时,家康用相同的语调,冷静地继续说道:“右府大人父子被杀……此事,是我德川家康个人命运终结的标记。运数已尽的人,如果此时还不明白,只能是凄惨地被杀,这样我会于心不忍。幸好咱们还剩有黄金,我想把这些钱捐给知恩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切腹。去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友闲,再让他派人通知正在岸和田的孝阵中的丹羽五郎左,然后通知尼崎城右府大人之侄信澄。”
“主公!”忠邻大叫起来,“与其去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即使杀身成仁,也要把三河武士的气节向世人展示……”
“不行!”家康根本不予理会,打断他的话,“如果我们这么多人都在旅途中被杀死,那家康一定会遭世人耻笑。人们会说,德川家康乃是个不懂兵法的大草包。与其被人嘲笑,不如堂堂正正地入京,为右府大人殉死。如果明智知道我想赴阴间,一定不会阻拦的。忠次,快去吧。大家出发。”说完,家康站起身来,一个人先走出去。
就连这些强悍的三河武士,也没有改变家康的决心。始料未及的此次凶变,再加上家康所说的,他们人数太少,根本不可能和明智光秀的军队展开决战。大家都面面相觑,木然跟在家康的后面,都觉得,除了殉死之外,应该有其他出路。可若是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太卑怯了,于是犹豫起来。当然,大家都不想让家康一个人为信长殉死,这样一来,大家的命运就成了为殉死而殉死。若不如此,就会被看成软骨头。
一行人出了友闲府邸的门口,发现街上人们脸色大变,都已慌慌张张地奔跑起来。
“平八,难道我们最终都要跟随主公切腹?”
石川数正刚说出口。平八就从马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妈的,明智这个秃子!”
“如果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听到这个消息,定会立刻率领大军,把这秃子千刀万剐!”
“说什么也没用了,主公已经铁了心。”家康在前面骑着马,一句话也不说。
当一行人走到守口附近的笹塚脚下,稍晚些出发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太阳已经落山,友闲代为借来的马匹都已经累垮。这样下去,夜路是不可能走完的……可是,如果停下来,恐立遭乱民或伏击者的袭击,甚至连农夫和渔民也可能立刻发动暴乱。这一带看起来稍微有点秩序,只是因为大家都装作畏惧信长。
渐渐地远离堺港,大家越来越沉默。刚开始,大家还以为这只是信长的不幸,都在为织田氏遭遇的突然变故而叹气。现在这种不幸却也成了德川氏的不幸。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没想到作为信长的客人,不带军兵出来游览,做东的信长却被害。
光秀的计划定是滴水不漏,这样,家康所说的返回京城切腹一事,对这一行人来说也许是最佳选择了。
“哎,除了依主公所说,再也无路可走了?”
大久保忠佐这么一说,一旁的侄子忠邻眼都红了。“叔父,说不定这次右府大人招待咱们,也是光秀计划中的事。”
这种想法也不无道理。信长的重臣中,光秀资格最老,既是安土城的修建者,又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并且,他比家康一行提前一步回到领地,伺机等待信长只身入京……偶然,常常会比任何策划者更善于制造绝妙的机会,来揶揄那些喜欢倒着推理的自以为是之人。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似陷入了和忠邻一样的错觉。他们到堺港来旅行,就掉进了光秀的圈套,而且,光秀早就计算好了,家康一行除了在知恩院切腹之外,无路可走。
这时,信长给家康一行安排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拼命地抽打着坐骑,追了上来。
“喂,好像有人追过来了。”走在队伍最后的神原小平太康政第一个发现,把马停了下来。不大工夫,就听见声音传来:“我是长谷川。”
家康停下马,依然毫无表情,面孔冷峻。“那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等他吧。大家都下马,先生一堆火。”
于是人们按照家康的吩咐,把马拴住,为家康摆好坐处,准备生火。
“德川大人,哎呀,终于追上您了。”长谷川秀一刚下马,就擦着汗跪在了家康的面前,镇定地说道:“就连德川大人都去知恩院切腹,我们这些右府大人的家臣如是迟了,岂不让世人笑话?所以,匆匆忙忙安排了一下堺港的事情,就追过来了。好歹我也算是武士,这次就让我给大家做一个出色的黄泉路的向导吧。”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唉,真不愧是长谷川大人。”似在寻找燃烧起来的火焰一样,他转过视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竟还让你来给我们做……”
“大人说的哪里话。从这里到京城,路上有很多凶险地段,还有响马。”
“多谢,家康记在心上了。”
“大人又见外了……既然我是右府大人的家臣,给德川大人带路又是右府大人吩咐过的,所以,无论让我带到哪里,我都非常乐意。”
“长谷川大人……”说着,家康似想起了什么,“堺港还安定吧,光秀的手当还没有伸到那里……”
“不,似已进来密探了。如果德川大人退回三河,他们定会穷追不舍。”
“说的是。”
“可是,他们似已得知德川大人赶赴知恩院切腹之事了,而穴山梅雪正在急急忙忙地赶回三河,所以,他们好像正在穴山后面紧迫不舍。我觉得劝穴山也去殉死,有点勉为其难,便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出发了……”
家康稍微加大嗓门,“长谷川!”
“在。”
“我看你有了不起的武士气节,干脆就把我的真心话告知你吧。”
“哎?您的真心……”
不仅是秀一,周围所有的重臣们都为之一愣,屏住了呼吸。
“实际上,家康并不是去切腹。”
“哦?”
“如果不体谅右府大人的用心,胡乱切腹,右府大人定会怒目瞪着我们,狠狠地责骂:混账东西,年纪轻轻的,就糊涂了!”家康的眼底这时才露出锐利的光芒来,“长谷川,右府大人的志向是想早一天平定天下的战乱,因此,对于暗害了右府大人的明智光秀,如果我相信他有超群的实力,即使抛家别子,奉献出自己的肉体,我也心甘情愿。”
“大人在说什么啊,相信那个逆贼?”
“你们急什么,这只是一个假设……可是,明智光秀只是个逆贼,他的志气怎可堪比右府大人的鸿鹄之志,可以说,他不过一名战国武将罢了。他怎有治理天下的雄才大略?故,家康就假装切腹,早早地从堺港出发。”
“……”
“为了让潜伏在堺港的明智手下放松警惕,暂且逃到这里。即使从地上爬,我也定要撤回三河,举兵讨伐明智光秀……以慰右府大人在天之灵!这就是德川家康的本意。”
所有的人都盯着家康,僵在了那里。四周已经暗下来。映着火红的篝火,长谷川秀一的脸颊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他微笑着望着家康,又望望围着的重臣。可是,不久,这种微笑就从嘴唇边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种苦笑,他眼里湛满了晶莹的泪珠,肩膀也随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到底还是德川大人……听了大人一席话,我耳中甚至听到了右府大人在九泉之下的赞叹声。”说着,他这才用手擦了一把早已淌到脸颊上的泪水,“说句实话,我也是想劝大人这样做才急匆匆地追过来的。大家都赴黄泉并非上策,大人和我们不同,是仅有的几位能继承右府大人鸿鹄之志的人之一……我要先把您平安地送回三河,我再飞赴京城,随右府大人而去,这就是我的愿望。”
家康使劲地点点头,闭上了嘴,直盯着跳动的火焰。“穴山人道是去替我们受死……”他小声地念叨着,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大家,“忠次,把黄金拿过来。”
“哎,这里又不是花钱的地方。”
“行了,快拿过来,每人分两锭。现在已经不是意气风发的观光之旅了,从近江到美浓的官道不能走了,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也希望大家务必活着踏上三河的土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