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看见姑娘,又是一愣。若是眼前只有这一个男子,站在一旁的鸟居松丸恐早就拔刀而出了。
“这就是纳屋蕉庵父女。由于要跟大人说一些心里话,我就暂不奉陪了。请你们不要拘束,尽情谈就是。”
松井友闲深知家康向来谨慎,说到“不要拘束”之时,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下,以此向蕉庵暗示家康的为人。然后,他深施一礼,静静地出去了。
太阳已经倾斜,从屋外吹进来的风中,夹杂着潮汐的气味和波涛的声音。
“鄙人蕉庵。”等友闲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男子才开口说话,声音洪亮,“我认识令堂大人,曾经在西三河见过她两三次。”
“哦?你认识我的母亲?”
“是,那还是在刈谷之时。那时,鄙人叫竹之内波太郎,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呢。”
“哦。”家康不知道对方说起这些事情的目的,所以比较谨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你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是同代人了?”
“是,说不定我还比令堂痴长两三岁呢。”
“竟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你顶多只有三十岁。”
“哈哈,”蕉庵开心地笑了,“我服了一种不死的仙药,大概与此有关吧。”
“哦。”
“忘记昨日,明日无忧,具有这种良好心性的人,吐纳之间就可长生不老啊。我还去过两次吕宋,一次天川,暹罗也去旅游过一次。离开狭小的日本到外面去游览,见见世面,也是一种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
“那可真令人羡慕。如此说来,这里的人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造化。”
“大人所言极是。真想把这种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啊。我正在等待把此等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的英雄出现。”蕉庵依然微笑着,道,“我的女儿叫木实,说起来,这孩子也和德川大人多少有点儿血缘关系呢。今天也见过大人了。”
“和我有血缘?”
“说起来,这个女儿是令堂大人的兄长、进攻长岛时曾经被右府大人责罚过的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外孙女。”
“哦?”家康吃了一惊,重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时,蕉庵又换了一个话题,“不知德川大人发现没有,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您的身边就一直有人跟踪。”
“这……有这样的人?”
“其中的一些是蕉庵的人,另一些特别可疑,我已经让人查明了,是惟任明智日向守的手下,不知有什么举动……”蕉庵歪着头,似要把家康看透,眼睛眯成一条缝。
家康一听,心里吃了一惊,却不露声色,装作纳闷。“明智日向守的手下跟在我后面……”
蕉庵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家康。“实际上,我女儿木实和现已嫁给忠兴的光秀之女,由于都爱好茶道,并在某些信仰上有共同之处,便时有来往。她有一些话要私下里和大人说……”
听到这里,家康的视线一下子移到了木实身上。木实仍是那毫不畏惧的语气。“细川夫人和我一样,都信洋教。”
“哦,我在京城也参观过教堂……”
“有一次,细川夫人和我见面的时候,面带苦恼……”她说到这里,故意淘气地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停住了。家康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虽然这个姑娘眼神中还带着纯真,她的话语却蕴含着令家康窒息的内容:光秀的家臣跟踪家康,还有嫁到细川家的女儿……家康用期待的眼神看了蕉庵一眼。
若是光秀心生异心,他当然要对女婿忠兴说明真相,寻求支援,这样,和信长保持特别关系的家康,自然就成了他们防备的对象。那么,这个自称认识母亲的男子,为何故意来告诉自己呢?
“万一……”蕉庵打开香气四溢的白檀扇,摇了起来,“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旦京城发生事变,我的好友茶屋四郎次郎会火速赶来,通知德川大人……好不容易现出了太平曙光的日本,如再次回到乱世,那可是悲剧啊。”
家康不禁探出身来,但仍然没有说话。无论是这名男子,还是这位姑娘,他们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些啊。看来他们已深信光秀心生异志。
“多谢你的忠告。”家康看着二人道,“可是,你的这些话,是出于令嫒和我有一点血缘关系,才来相告?”
“不不,”蕉庵摇着扇子答道,“战争已进行了一百多年,天下百姓都渴望太平。再回到乱世,想必也非德川大人愿意看到……”
“这么说,你的忠告是为民着想了?”
“不错……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和令堂大人一起发过誓,希望太平能够早日到来。还请大人小心为妙。”说着,蕉庵看了女儿一眼:“你不是还有话要对大人讲吗?”
“德川大人好像对堺港这座城市不大了解吧?”这次是木实大大方方先开口。
作为一个女子,说话如此不拘束,如此直截了当,家康还是头一次见到。“哦,这么说,我是一个不见世面的乡巴佬?”
“嘿。堺港是全天下的眼睛和鼻子,在这里,天下诸侯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了如指掌。”
“有理。”
“何处何人,购买了多少火枪,出于何种目的,把船开到哪里去了……右府大人能很快确立霸业,就在于他把堺港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家康被这句毫不掩饰的话勾起了兴趣。“这么说来,是你的眼睛和鼻子嗅出了这件大事,才来提醒我?”
“不,德川大人最好也要拥有这样的眼睛和鼻子。”
“说得对。你还嗅到什么气味了?”
“明智大人的一个女儿嫁到了尼崎城,听说也跟这里往来频繁。”
“尼崎……”
“是的,尼崎城虽说是右府大人侄子的城池,却也是明智大人女婿的城。还有,跟来的手下,购买了火药回去,然后,筒井顺庆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从位于堺港的藏身之处撤走了。”
家康不禁无语,看着姑娘。当然,这一定是蕉庵让她说的。由于堺港人始终站在冷静而客观的立场,什么大事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哦,是吗?”家康低声道。
“木实,大人已经劳累了,咱们回去吧。”蕉庵催促道。
“是。那么请德川大人多多保重……父亲说他和令堂有约定,无论如何也要我前来拜见一下大人。当然,我也是一个讨厌战争的草民,所以……”言罢,木实恭敬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那么,酒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
家康目不转睛地目送父女二人转过走廊。此人为了黎民百姓的太平前来,自称是母亲的朋发,还有他的女儿,看似恬淡,却也是满腔热血……
“松丸。”家康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这么哽咽过,“把平八郎叫来。”
“是。”
“叫他悄悄地来,不能让人看见。”
“是。”鸟居松丸弯着腰,一路小跑出了走廊。
家康整理了一下扶几,慢慢地合上了双眼。蕉庵和木实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果光秀真有叛逆之心,那么,身边无一兵一卒留在京城的信长……
“主公,平八来了。”
只见本多忠胜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家康仍然闭着眼睛,还在沉思之中。“平八,咱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堺港,对吧?我想查一下这座城的大致情况。你去跟高力清长和神原小平太说一下我的意思。”
平八郎忠胜听了,觉得很纳闷。“要是这些事情,都在纸上写着呢。”
“那么,人口是多少?”
“一共是七万一千。”
“男子的数目呢?”
“不足三万五千,女子要略多一些。”
“我看造酒的有不少,酿酒量是多少?”
“据友闲的手下说,近六万石。”
“火枪铸造呢?”
“约八百人,一年制造三千支,这些都是橘右三郎说的。”
“出入港口的外国船只,一年多少艘?”
“这……”
“妓女数是……”
“还没有……”
“洋教的信仰者、寺院数、货物去向,还有……”
家康这时才睁开眼睛,“浪人的数目,我说的是被右府大人禁止雇佣的数目,所谓被禁止,就是不能雇佣曾被雇佣过的。还有富裕的商人数目、茶人的聚集地、经营南洋铁的商人、详细的商品种类和数量、其他城市所没有的雕刻工匠的人数以及收入……你数一数,需要查的还有许多。去,让核查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说的是,在下居然没有想到这些,我马上就去。”
“哦,还有,按照右府大人的命令,渡海到四国的信孝听说要在岸和田靠岸,可是,堺港的市民有一个约定,禁止一切军兵进入。这里已经禁止船靠岸了。对这里的市民,右府大人也时常让三分。堺港就是这样一个城市,让他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是。那么……”平八郎刚要起来。
“且等一下,还有……”家康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你和高力、神原一起,装着观光的样子,悄悄赶赴岸和田,察看一下信孝阵营的情况。”
“信孝大人……”
“嘘。如果他的阵营里没有异常,那就顺路赶赴京城。个中原因我暂不告诉你。如果右府大人还在京城,就去见大人,说家康想提前结束旅程,两日内赶回京城,我要亲自送右府大人出征。”
“哎?”平八郎瞪圆了眼睛。家康的旅行计划应该是从堺港到纪州、奈良,继续观光。
“是否有令人担心之事……”
“如果无事就好了。我做了一个噩梦。速去,平八!”
平八郎不再追问。家康神色如此紧张,必是出了异乎寻常的大事。
“我去京城拜见右府大人。”他坚定地说完,走了出去。
家康可不是生性就容易相信他人。再过半年他就四十一岁了。在这四十年的生涯中,经过仔细的观察和思考,他发现人有四方面的特点。其中两个是缺点。如果剩下的两点是优点,这就是一个上乘之人。大多数人都有三个缺点加一个优点。但是,没有一个优点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觉得没有,那是没有用心去发掘。因此,人与人之间的争斗,都是从缺点的冲突开始的,而人与人的合作,则是优点的结合。从这种意义上看,信长和光秀最有可能发生冲突,这也是最令家康担心的。
信长虽然有三个缺点,却有一个超群的优点。若非认识到这个卓尔不群的优点,在家康命令儿子信康切腹之时,恐早就和信长冲突了。家康能够说服自己,就是因为看中了信长唯一的优点——他有所谓“终结战争”的愿望。太平是人心所向,为了黎民百姓的愿望去终结战争,这就是信长唯一的优点。天下的统一,已经不再是信长一个人的野心,而是万民的声音了。
信康是个可爱的孩子,令人难以舍弃。家康也觉得非常可惜,无法忍受。可是,持续的战乱,会把信康和家康的悲剧无情地蔓延到整个日本。正是这样想,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可是,光秀也会像家康那样强烈地渴望战争结束吗?
光秀原本也想出人头地,因而遍访全国,后来从朝仓氏投奔了织田氏。因此,若他并非更为坚信信长的宏伟志向,信长对他,是不会比对家康更好的。若受到了与家康一样的巨大打击,家康挺过来了,难道光秀就没法忍耐?这决不是忍耐的问题,而是各自心志不同,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便有了莫大的差异。
按照日程,家康当晚在友闲的府邸参加了酒宴,第二天去了本愿寺、常乐寺、妙国寺,还参观了戎岛。当观赏排列在七堂滨众多的仓库和海边停泊的西洋船之时,家康心里还不住地为信长的平安祈祷。方今天下,失去信长,就等于朝阳的陨落,立时会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六月初一,按照日程安排,应付完今井宗久早晨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的家中又参加茶会,晚上,再次回到松井友闲府邸接受款待。纳屋蕉庵几乎每次都在场,却没怎么和家康说话。看来,除了蕉庵以外,似乎谁也没有发现光秀的异常。虽然堺港拒绝了信孝的靠岸,人们却只提到一些信长并未动怒云云。
六月初一日晚宴结束,回到卧房已是子时。这个时候的信长,也已在本能寺就寝了。
二日晨,家康命石川伯耆守数正把大家召集起来,让酒井忠次前去通知友闲,他将于巳时出发。从岸和田直接去了京城的本多平八郎,脸上毫无血色地赶回来时,常乐寺的钟声已敲响十点。
“大事,出大事了!”本多平八郎一进松井友闲的大宅门,就声如洪钟地喊起来,“我是德川家臣本多平八郎忠胜,我要到主公的下处见他。”与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人连马都没有下,就从为给家康送行而一字打开的门中钻进去。
门卫看见一个人紧贴在一匹累垮了的马上,气喘吁吁,却精神十足,大声地叫喊着,还以为趴在马背上的是平八郎,而事实正好相反。
平八郎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进了大门,直奔家康的下处而去。“主公,茶屋四郎次郎从京城赶回来,向您报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