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里,仰面朝天,无比狼狈。
作兵卫慌忙想爬起来,单腿站在栏杆上的森兰丸,枪已刺到。他的出手也并非特别快,但因为作兵卫刚要起身,长枪从护甲的缝里刺了进去,刺穿了作兵卫的左腿,撞在石头上。几在同一瞬间,扔掉长枪的作兵卫,右手已经挥出了腰刀。
“呜……”森兰丸一声惨叫。作兵卫的豪刀砍断了枪柄与栏杆之间的横木,森兰丸的腿被从膝盖处一刀砍断。
“没……没……没想到……”森兰丸剧烈地摇晃起来,倒在了地上,手里还攥着枪柄。与此同时,仿佛是给了暗号,内殿的窗户变得异常明亮。
里面定是着了火。烈焰一次次扑向窗户,喷出了长长的火舌。滚滚浓烟从窗缝和屋顶冒了出来。
此时天已蒙蒙亮,勉强能看清四周。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可是,浓夫人已听力尽失。
在森兰丸和作兵卫厮打之时,信长已经自尽,为了不让敌人得到首级,他放火自焚了。
把森兰丸砍倒在地的作兵卫慌忙站起来,扎好腿伤,要冲进烈焰。眨眼间,内殿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尽管如此,作兵卫仍几次躲开浓烟,不断地抽打着火焰,企图冲进去。
这一幕在夫人看来格外滑稽,不禁令她回想起儿时在稻叶山下看见的木偶。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被某种力量操纵,不停地跳着毫无意义的舞蹈的木偶而已。可是,人们都想永远活着,这究竟是为什么……夫人突然想到,自己至今也没有想死之念,突然慌了神。她似听到信长正在烈焰中号啕痛哭。
“我想活,我还想活!”
“我只想再活两年,这样,我一定会平定天下,给你们看看。不,如果两年太多,只一年也可。一年也还嫌多,只给我一月也行。如有一月时间,我就会成为平定中国地区的大将。如一个月还太勉强,再给我十天、五天、三天……”
这不是信长的声音,这是夫人颤抖的心声,可是,夫人却觉得这就是信长的声音。
内殿里的安田作兵卫终于被火焰赶了出来,他似已放弃织田信长的首级,停止了滑稽的舞蹈,表情像赤鬼一样,走向倒在地上的森兰丸。“森兰丸!”他用左脚狠狠地踢着森兰丸的尸体,由于伤痛,他皱起了眉毛,“你,终于没让我作兵卫得到右大将的人头,好可恨!”
言罢,作兵卫把血淋淋的刀装进刀鞘,使劲把森兰丸的尸体抱到柱子旁边,想让尸体立起来。大概他想把没有取到信长首级的愤怒,全都发泄在森兰丸身上。
夫人眼前这个无声世界里的动作,残忍、血腥,比隆隆杀戮更加无情。森兰丸才十八岁,已经跳完了悲剧的舞蹈……夫人不忍看咬牙切齿死去的森兰丸被残忍地砍下头颅。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连转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夫人受伤的身体稍稍偏左伏在地上,所以体内的血液已被大地吸收殆尽了。尽管如此,她的眼睛却还活着,或许是执着的她想把这不会有来生的现世看穿吧。
手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夫人勉强扭头,让身体倒向右边。燃烧的大殿也看见了,人间悲剧的舞蹈也看见了,只有森兰丸那无头的尸体,她不想看。
夫人发现,四周已迎来了淡蓝色的黎明,头顶的星星已经消失,像透明瓷器一般的天空中,乌黑的浓烟翻滚,随着西南风飘向远方。
夫人觉得眼前吞噬着本能寺的伽蓝业火,似已飘到了安土,不断地吞噬着那幢华丽的天守阁。人,还有人制造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不知是谁弄出的这一切,都掌控在线一端那个木偶师手中……
森兰丸定已把那潇洒的头颅交到作兵卫手上了。不,那不是作兵卫取走的,定也是那心怀不轨的木偶师造的孽,不仅如此,这个木偶师不久后还会让同样的悲剧,降临到明智光秀和安田作兵卫身上。
这个冷峻的事实,夫人早已知道了,信长和森兰丸也定在死去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吧。可是,作兵卫、光秀,还有他们周围的许多“活人”恐还一无所知,还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扭动着腰肢,跳着滑稽的舞蹈。想到这里,夫人突然觉得心中一震。失去了信康、活在悲叹中的德姬,秀吉的妻子宁宁,正在越前的北庄、已成了柴田胜家之妻的市姬,夫人真想告诉这些人一句知心话:“人生便是如此。”
想到这里,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又一次清晰地映人她的眼帘。大概是天渐渐亮起来了,绿色的草地看来就像漂在水面的浮萍,那些尸体则越来越像艳丽的睡莲了。
忽然,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大殿的大火四处蔓延,浓烟和火焰被吹向了这边。夫人像在诅咒着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人,微微地动了一下头,苍白的手抓着绿草,不动了。看来寺内还有活着的人,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还不时传来打斗的声音……
头顶上,被烈火惊飞的乌鸦,七八十只结成一群,呱呱叫着向北方飞去。
第二十五章 堺港涉险
织田信长在本能寺里自杀的三日前。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堺港的各级官员早就接到通告,要把官道扩建到大和川的河口,为迎接德川家康作好充分的准备。
担任接待的宫内卿法印松井友闲,身兼堺港奉行,极尽地主之谊,甚至发动了全体市民欢迎信长的贵宾。但是,在出来迎接家康的大商人中,有相当多的人并不识家康其人。
这一天虽晴朗,却也不是令人难以忍受地酷热。从海面上吹来的凉爽的西南风不时穿过城市。家康一行所乘的船只彩旗飘飘,刚一靠码头,出来迎接的民众之首今井宗久就提醒众人:“德川大人是优雅之士,家臣中不乏名士……听说还有十分骁勇善战的勇士。可要留神。”
由于今井宗久和信长的茶道师千宗易常被招进京城举行茶会,也听过不少家康的家事、三河武士的风骨等传闻。
“那么勇武的客人啊。”
“是啊,就连右府大人都非常羡慕呢。右府大人曾说,德川大人拥有不少好家臣。”
“是吗?既然连右府大人都羡慕,定是十分了得的勇士。”
其中一位长老满嘴奉承,也并非全是讽刺。在这座城市里,信长乃“天下第一残暴之人”已是一个共识。
近一百二十年来,在战乱不断的日本,堺港没有屈服于任何人的武力,从南北朝到足利时代,一直和大明以及西洋地区的船舶进行着自由贸易,作为一个异常的太平之地,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信长第一个征服了堺港,威吓堺港市民,让堺港成了自己的领地。
“可是,既然是连右府大人都另眼相看的人物,定是位清秀的雅士。如此一来,那可得好好款待,把他当作贵客。”
不知何人正这样说着,宗久嘘一声制止了大家。只见从印着三叶葵图案、载重为三十石的官船上,家康在友闲和长谷川秀一的引导下,已经带领着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走上了官道。
迎接的人不禁叹了口气,面面相觑。贵宾家康衣着朴素,比出来迎接的富人寒碜多了。这可称不上是什么贵客……恐这就是家康留给这个自由之港的人们的第一印象。
这时,出现了三个姑娘,她们手持艳丽的鲜花,挤到土气的家康面前。
这是在友闲的指示下专门挑选的三个姑娘。家康一见,吃了一惊,连忙站住。与此同时,在家康和姑娘们之间挤进一人来。
“不得无礼!”只见此人怒目圆睁,对着姑娘们大喝一声。正是一直护卫家康的本多平八郎忠胜。
从无休止的战乱中幸存下来的武士,和不知战争为何物、一直生活在和平中的姑娘们不期而遇。今井宗久慌了,正要上前解释,其中一个姑娘呵呵笑了。
“不要靠近大人,你这无礼的女子!”
“可是,我不靠近,怎么献花呢?”
“不需要花。如果你真的想献花,由我来转交,不许胡来!”
宗久还想说什么,可是被友闲拦住了。这次从全城选出、负责接待的三个姑娘都是富家千金,也都是才艺出众的女子。因此,友闲带着放心的微笑静观事态发展,他觉得不会出错。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友闲原本把家康的寓所安排到这个自由之港的妙国寺,并让人用苏铁、白檀等装修成了南洋风格。不料,这一开始就遭到了家康侍卫的反对,其理由无非担心警卫薄弱,因此,寓所不得不更换为兼为奉行别馆的友闲自家的宅院,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友闲成了恶作剧的源头。
遭到本多平八郎训斥的姑娘又咯咯地笑了:“德川大人不喜欢鲜花吗?”
“我说的不是喜欢和讨厌,我的意思是:陌生人不能靠近主公。”
“你说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出来迎接,定是初次见面啊。若是这样,我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告诉你吧。我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叫木实,这一位是千宗易的女儿阿吟,对面那个是小西寿德的千金……”
此时,家康对平八郎道:“忠胜,把花收下,快点过去。”
“是。”平八郎迅速地回答,“那么,我先把花收下,稍候再转交给主公。你把花交给我。”
本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这么一弄,搞得气氛很沉重,人们哭笑不得。这也难怪。其实别说近畿、中国一带了,就连四国、九州的诸位大名也常常到堺港来买东西,却从未这么严阵以待。
这里没有大名和市民之分。如果想去逛街,只带两三个人,即可轻松而随意地东游西逛,当然,富商们则通过茶道、游艺等广交朋友,对于了解各地信息和获取知识饶是方便。
可是这次,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三国之守一行,却拒绝了当地市民的满腔热情,把献花的好心看成了歹意,竟刀枪林立,戒备森严,几乎没让一个市民接近,就进了松井友闲的公馆。
市民们带着满脸的失望和轻蔑,目送他们离去。家康则松了一口气,一进寓所就嘀咕起来:“平八,你发现没有,一些可疑之人终于跟踪到堺港来了,到底是些什么人?”
本多平八郎马上意识到警戒还不够严密,不禁大吃一惊。“有人在跟踪?”
“啊,算了……”家康也没有再说,就穿过长廊,跟在了友闲后面。
友闲的府邸里面,早就有本愿寺光佐的使者八木骏河守送来大量礼品,共五担三色,计有鲜加吉鱼三十条、大鳢鱼百条、包子两大箱,另外还有些杯台、座几之类,以迎接家康的到来。
家康一边听着骏河守的汇报,一边还在考虑刚才的问题。确实有人从大坂跟踪而来……盛情款待的信长不可能暗杀他,本愿寺为交好而来,也不可能有歹意。可是,确有刺客模样的人,五六个人结成一伙跟在身后。这样的团伙或许不只一个,至少有两个。
因此,家康才故意通告说要从陆路过来,却暗中改成了水路,也曾经一度宣布住在妙国寺,而又临时换成了松井友闲的府邸。刚才在大和川的码头,姑娘们献花的时候,家康当时一愣,他看见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又若隐若现在拥挤的人群中。其中的一人,确实身着当地市民的打扮,长着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庞,令人过目不忘。至于年纪,有时看上去只有三十七八岁,但有时看上去比家康还要年长些。
家康唯独把那个男人的面目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他清晨从难波津出发的时候,这名男子当时确站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举止相当高贵文雅,可275是,眼神中却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恐胆量和手段也非常人能比……船刚一靠岸,这张脸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前来欢迎的人群当中,家康当然吓了一跳。
本愿寺的使者刚回去,主人友闲就笑呵呵地拿着家康一行和穴山梅雪在这座城市的行程安排进来了。“今晚在这里喝上一杯,各级官员们都来作陪,好好地给大人讲讲堺港的人情世故,尝尝这里的风味食品。”
隔日参观市区。六月初一,早晨是今井宗久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家,仍然是鉴赏茶道。晚上,还是在今井家,茶会结束后观看幸若舞,之后是酒宴。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张。
“另外,大人若有时间,有个叫纳屋蕉庵的官员想求见,他有紧要事情想对大人说。”
家康对“紧要”一词非常留意,道:“马上见,请让他进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大工夫,友闲引进一个人。家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人正是方才令家康忧心忡忡的人,那个在难波津看见过、又在码头看见过的男子。
男子自称纳屋蕉庵,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她就是家康上岸的时候,上前献花并且和本多忠胜起口角的女子。这么说来,她的确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名叫木实。
家康看见姑娘,又是一愣。若是眼前只有这一个男子,站在一旁的鸟居松丸恐早就拔刀而出了。
“这就是纳屋蕉庵父女。由于要跟大人说一些心里话,我就暂